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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1989年夏天來的叫人猝不及防,幾場雨過去,溫度開始直線上升,一天比一天熱,太陽就如同一個每天被人擰下第二天又換上的燈泡,不同的是,瓦數不斷升高,直到有一天,街上的姑娘們穿起了裙子,公共汽車裡出現了刺鼻的狐臭味兒,我才發現最叫我受不了的季節終於來臨,伴隨著高溫滾滾而來的是性慾減退和期末考試,比起前者來,後者顯得更為可怕。

我的金錢夢是從陸然宣佈說去廈門演唱時開始做起的,我計算了一下,加上小費,我們大概每人可以掙一千元左右,這在從來沒有自己掙過一分錢的我來說無疑是個大數目,為了無愧於這筆錢,我練習時格外認真,破例還額外鑽研了一本專業講和聲的書籍,不單是我,整個樂隊都很為這個訊息振奮,出現了神速的進步,原來不識譜的識了,原來演奏時胡亂對付過去的段落被重新練習,直至十拿九穩,但這一切佔用的卻是學習時間,所以,隨著期末考試的臨近,大家心中都各懷忐忑,但因為有件興奮事頂著,誰也沒有提。

不久,有人頂不住了,是劉欣,他有一次在練習前趴在一張椅子上抄作業,被我看到了,我沒說什麼,練完回去之後,我翻開書包裡那些新得叫人害怕的書,從期中以後看起,連看了三頁,立刻覺得這次肯定要被開除了,我第二天把這件事告訴了華楊,他也看了一晚上,轉天告訴我,說肯定看不懂,我們倆頃刻間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住了,一時間慌了手腳,這時,全校同學都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期末複習,校園裡到處是抱著書狂看的各色人等,緊接著,複習課開始了,老師一個個就像大爺一樣佈置複習提綱,我們在下面一通狂記,剛一下課,老師便被餡媚的聲音和低三下四的請求包圍了,可氣的是,佔用老師時間最多的不是那些學的不好的同學,而是那些準備考一百的傢伙,有時,他們會把老師纏很長時間,僅僅為了證明他們平時學的是多麼認真,真叫人看著不順眼,這幫事兒逼平時默默苦學,考試前一個個就像抽了大麻那樣飄飄然。筆記是絕不會借給別人看的,逢人便講他們這兒沒複習好那兒沒複習好,如果誰想問他們一個問題必會碰一鼻子灰,要是弄巧了趕上他們給你洋洋得意他講出一道題來,百分之百是複習提綱以外的——我看見這種偽君子就噁心。

102

排練沒有人說停,於是每天便一切照常。

真是件可怕的事,我明知道再不看書就會出現對於學生來說最致命的事情,也許正因為此,我才一眼書也沒看,每天沉浸在音樂裡,音樂有時果真能叫人忘掉一切,可惜一旦想起來更叫人頭痛,華楊真的開始了偏頭痛,每天哭著喊著要學習,那本《數值分析》無時無刻不放在手邊——有時用來當扇子,有時墊在屁股下面,更多的時間用來嚇唬自己,通常他是這麼做的:抽空翻開幾頁,走馬觀花似的看上那麼幾行,然後抬起頭來,面如金紙,渾身篩糠,手一軟從胸前垂下,書啪地一聲掉在腳邊,閉上眼睛,嘴裡喃喃他說:"完了。"

l03

崩潰的時候到了。

離第一門《電路基礎》考試前兩天,我和華楊聽完最後一節複習課後從教室出來,通身大汗,天空陰沉沉的,悶熱異常,蟬聲從樹梢上緊一陣慢一陣的傳來,哭喪似的,一個叫孔潔的女生從我們後面超過我們,穿了一條半透明的裙子,裡面不知為何沒有襯裙,隱約看到粉紅色的內褲,她本人毫無知覺,還朝另一個女生膚淺地笑笑,說了句什麼,然後一直走,在前面的岔路上消失了,我和華楊走回宿舍,倒在床上,正是上午10點多鐘,後面兩節沒課,宿舍裡臭氣熏天,倒在床上不到片刻,汗水立即和褥子上的潮氣混和在一起,身上癢癢起來,我踢了一腳華楊的床,華楊正兩眼望天發呆,他把腦袋轉了一個角度對著我,神色木然,眼睛並未朝我這裡看,我又踢了一腳,他才醒過勁兒來,問我:"幹什麼?"

"不幹什麼。"

"怎麼辦?"

"不知道。"

"咱們是不是出去轉轉?"

"行。"

我們兩個從宿舍走來,一直沿著學校的甬道走到操場邊上,操場上靜悄悄的,平時在那裡踢球的學生不見了,代之以幾個匆匆路過的身影,我們順著原路折回,路過阿萊所在的那個班的教學樓,阿菜從三樓窗戶裡看到我,手扶窗臺,探出頭對我嚷嚷了幾句,我沒聽清楚,就站在樓下原地不動,等了一會兒,她跑下來,問我:"後面兩節有課嗎?"

"沒有。"

"複習課上得怎麼樣?"

"還行。"

"想去游泳嗎?"

"游泳?"

"我和劉佳說好了,去陶然亭游泳,你們去嗎?"

我和華楊相互看了一眼,我說:"行啊。"

"那你們等會兒,我們去取游泳衣,一會兒在哪兒碰頭兒?"

"我們宿舍吧。"

我和華楊往回走,回到宿舍,找出游泳褲毛巾什麼的,放進一個塑膠袋,然後坐在床上等阿萊她們,華楊笑著對我說:"愛誰誰了。"

劉佳是個嘴上特橫的北京姑娘,仗著自己長得難看,誰也不怵,跟阿萊關係很好,人極聰明,一到考試前後她就特別活躍,其實她心地非常善良,是阿萊的一個好朋友,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阿萊配我有點虧,人前人後不時刺我兩句,在她看來,我雖然不能說是一個應該進監獄的料,至少也得像壞人一樣受點意外的懲罰,阿萊懷孕的事她知道後,一見到我就指著鼻子教育我,有時候嘴裡還能蹦出一個文繪繪的詞,叫什麼明珠暗投之類的,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說她配我倒挺合適,依我看,照她的路子發展,除了一條道走到黑直奔女強人之外,不會有什麼別的可能性,眾所周知,到現在,她一個男朋友還沒有過,是個百分之百的處女。她和阿萊從外面進來,一聽推門聲就知道她走在前面,我是說,門吮的一響,把門背後掛的東西震得直晃——果然是劉佳走在前頭,她斜了一眼我們,用手裡的包拍打著雙人床,說:"走不走,要走就快點!"

對於此人,我和華楊的態度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因此我們從床上一躍而起,笑臉相迎,華楊嚷嚷著:"走啊,這不是正走呢嗎?"

我們一行人下了樓,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喝了一通冷飲,然後直奔汽車站,劉佳和阿萊走在前面,我和華楊走在後面,不時說上幾句話,如此走到了汽車站。

l04

我對陶然亭游泳池情有獨鍾是有原因的,早在上小學時,學校就組織我們結隊而來,轟小豬似的把我們趕進蘑菇池,叫我們在裡面自由沉浮,在我青春期發育成熟那一段,每到夏天,我幾乎天天到這裡來游泳,我最愛遊的是晚場,也就是傍晚6點到8點夕陽西下的時候,天氣變得不像下午那麼酷熱難耐,通常我和我的幾個狐朋狗友來到門口,先吃幾串羊肉串,然後買票進場,比賽似的狂遊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一般是躺在溫熱的水泥地上,兩眼望天,看著漸漸暗淡下去的天光出神,不然就坐在水池邊,看那些穿著游泳衣在水裡划動的女孩,看她們從水裡撅著溼淋淋的屁股爬到岸上,不時會有人發現一個游泳衣穿得鬆鬆垮垮的女孩露出大半個Rx房。有時,我發現了一個叫我鍾情的女孩就從頭至尾一直盯著她看,一直看到退場時間到了才戀戀不捨地離去。這個游泳池分男女池,但深水區只有一個,此外還有一個專供跳水用的水池,四周淺,中間深,沒有人跳水的時候,我們經常在那裡比賽潛水,方法是往其中扔人一個鋼鏰兒,然後大家戴上潛水鏡一個個下去摸,有時也去跳水,這就要看有沒有比我們跳得好的人了,我是說,如果有人能夠從十米跳臺上做一個空翻一週半人水後,我可不好意思跟在後面來個"冰棒",別人倒是這麼幹過,招來一陣嘲笑聲,我不認為那有什麼意思。

我們四個人在深水區門口分成兩組,我和華楊從那個小鐵門進去了,阿萊和劉佳沒有深水證,只好在外面那個最深只有一米四的女池裡遊,淺水區剛換過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強烈的漂白粉味兒,水色淡藍,隔著鐵柵欄,我看到她們倆手拉手走近水邊,試著用腳沾一沾水,立刻縮了回去,正是中午,沒有什麼人,我看到阿菜和劉佳走到樹蔭下,背靠著一堵水泥牆壁聊起天兒來,不時還甩手指指點點,這時華楊叫我過去,我們就一同站在水池邊,高喊一二三後躍入水中,涼颼颼的水叫我的精神立即為之一振,渾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我伸開雙臂,奮力划水前進,一口氣遊了二百米,於是用手吊住池沿兒的水槽兒喘氣,華楊這時慢悠悠地游過來,他的腦袋像鵝一樣一直伸在水面以上,遊的雖然慢,但不累,他追上我,掉頭接著遊,等他游出十米開外,我側身蹬了一腳池壁追了過去,我們就這樣交替一前一後,一直游到沒勁兒了才換成仰泳,我儘量挺直腰,仰起頭,雙腳交替拍打著,偶爾伸出胳膊劃一下水,幾乎是浮在水面上,我睜開眼睛,濺在臉上的水花順著眼窩慢慢淌下,天上飄著幾片棉絮似的薄雲,太陽正值中天,只要眼珠兒轉到正對太陽的地方就得眯起來,耳邊傳來陣陣喧譁聲,那是跳水區周圍坐的人發出來的,他們在看幾個小夥子跳水,我剛才在水池邊上也順便看了幾眼,偏巧看到一個大胖子從十米跳臺上炸彈一樣墜落,入水時有點歪,水花四濺,弄得岸上的人直躲,聽著現在這種尖叫聲和剛才的有些相似,我猜是那傢伙又跳了。

也不知那樣漂了多久,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翻了一下身,踩著水朝四處張望,是華楊,他正站在岸上,雙手卷成一個筒衝我叫嚷,我游到池邊,雙手撐住池沿,用力躥了上去,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到阿萊和劉佳站在白色的鐵柵欄邊上正向這個方向看,我和華楊走過去,隔著欄杆,她們衝這邊招手,我們走近,劉佳對我們說:"外面的水太涼了,沒法遊,你們出來一塊兒聊聊天兒得了。"

我和華楊走出深水區,我發現阿萊和劉佳的游泳衣都是乾的,一看就是連水都沒下,我們四個一同來到男池,我率先跳了下去,水是比深水區的涼,但還能忍受,華楊趴在池邊,雙手墊在下頜下面往水裡張望,劉佳和阿萊在水邊商量,我衝阿萊招招手,對她高喊下來,她猶豫了片刻,突然尖叫一聲跳入水中,跳的真合適,濺起的水花正好落在華楊和劉佳身上,劉佳雙手抱在胸前,冷得轉了一個圈兒,終於也扶著水池邊上的扶手,一點點沉入水中,她和阿萊遊得差不多,不大會換氣,因此只能在池邊遊,就像兩隻大蝌蚪。

我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下,儘量讓肚皮貼在水底,向前遊動,由於沒帶潛水鏡,眼睛不久就被水殺得有點癢癢,但我還是能像魚一樣在水底滑動,水質清澈,能向前看很遠,不時得繞過一雙雙站立在水底的腳,有人從我上面遊過,我想到有一次也是在水底遊,看到過一隻男孩的手從女孩的游泳衣下面貼著大腿根的地方伸進去,被女孩的手拉出去的情景,我還看到過小男孩故意從女孩的兩腿間遊過,或用腦袋直接撞女孩的小腹,那都是什麼時候呢?

我慢慢地把肺中的空氣吐出來,身體漸漸浮出水面,已經到了對岸,我返身往回遊,腦子裡淨是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遊了幾個來回,等我放眼四望找華楊他們的時候,水面上就剩下陌生的面孔了。

我爬上岸,看到那三個人在阿萊她們剛進來時坐的地方趴成一排,華楊手枕著一隻胳膊像是睡著了,阿萊和劉佳還在說著什麼,我走到她們前面,挨著華楊躺下,這裡背陰,地上乾燥涼爽,我跟劉佳鬥了句嘴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是阿萊把我推醒的,退場的時間到了,我們四個分別往更衣室走,然後在大門口集合,一同坐車回學校,我們邁著軟綿綿的腳步走進校門,我和華楊不禁心情沮喪,越往前走越後悔,想想後天的考試,心急如焚,我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宿舍,背起書包直奔自習室。

自習室人滿為患,連座位都找不到,一些學得不錯的男生在給女生講題,趁機談感情,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平時自習室是公認的嗅蜜場所之一,但得手的大都是那些遊手好閒的學生,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沒過幾個月,那些原來在他們身邊愁眉苦臉的大笨蛋這會兒會揚眉吐氣。自習室門前站著幾個抽菸的學生,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晃動著。我走出去時正碰上其中的一個認識我,衝我點點頭,我對他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向教室走去,在教室門口遇到正匆匆往外走的華楊,他說教室太亂,什麼也幹不了,正要奔自習室,我告訴他自習室連他媽位子都沒有,我們倆只好奔圖書館而去,圖書館裡也是爆滿,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從哪裡變出來的,一個個的佔住自己的那個坑紋絲不動,像從地裡鑽出來的根莖植物,呆頭呆腦地埋頭書本,一片叫人感動的學習景象。我們拎著書包,經過這麼一通折騰,都洩了氣,身上粘乎乎的,盡是些不爭氣的虛汗,正是下午3點多鐘,視力所及,到處是白晃晃的一片,頭昏沉沉的,腳下卻輕飄飄的一點根也沒有,從圖書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們倆腳步遲緩,沒精打采,手裡的書包加倍沉重,裡面裝滿了這個夏天裡所有的絕望,回到宿舍,我們各自躍上自己的床,分別以自己惡夢中最難看的姿勢睡去,真的睡去了。

105

我還是講講我和華楊是怎麼混過考試的吧,這源於焦凡的一句話。晚飯前,這個傻逼從外面進來,不小心踢了地上的臉盆一腳,於是我被吵醒了,華楊也應聲而起,弄清情況後不禁破口大罵:"你丫幹嘛呢!"

焦凡對這種粗暴態度早已習以為常,因此不慌不忙地收拾他的飯盆兒,出去時對華楊笑著說:"真他媽的難,就是有卷子都不一定過的去。"

說完,他故作搖動飯盆兒,讓裡面的破鋁勺兒發出陣陣怪響,那個鋁勺兒我見過幾次,被他的利齒幾乎咬成小鏟兒,勺把兒七拐八拐,勺前端幾個細小的死角上沾著牙垢,連當掏耳勺都不夠格,他卻不當回事,這傢伙明知道華楊什麼都不會,所以故意擺出一副輕鬆樣,以為能叫我們心裡不好過,他說完那句危言聳聽的話後,得意揚揚地出門而去,叮叮噹噹地消失在樓道中,這時我頭腦中靈光一閃,把頭抬起來,對華楊叫道:"誰說有卷子不一定過的去!"

華楊起初沒有聽懂,片刻反應過來,衝我一笑,介面道:"要是有卷子,就一定能過去!"

106

半夜12點,教師樓的最後一盞燈滅了,幾個青年教師從樓門口出來,不久,一個校工過來鎖上樓門,然後沿著花園邊上的一條柏油馬路向另一座樓的值班室走去,這個過程剛好能被躲在學校花園裡的我看到、花園裡靜悄悄的,我和華楊弓著身後退幾步,長出一口氣,依次躺在學校花園的草地上,雖然出來時抹了防蚊油,我的臉上還是被蚊子咬了一個包,頭上是映在夜空裡的樹冠的黑影,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葉子縫隙中有時會透過幾點星光,倏爾就被擺動的樹葉湮沒了。暑熱被風攪動著,緩緩飄上天空,草地就如同一個被太陽練了一天的婊子一樣酣然睡去,體溫漸漸消散,面板重又變得光滑涼爽。貼近地皮,似乎能聽到小草生長的聲音,一股溼溼的甜味在草尖上凝結,化解了土地裡的腥味兒。

華楊在抽菸,菸頭一明一滅的瞬間,我看到他臉的輪廓,什麼表情卻看不清楚,我已經抽了半盒煙了,喉嚨裡直髮幹,校園裡還留有那麼幾聲零星的聲音,腳步聲,說話聲,關窗子聲,腳踏車的軋軋聲,這些聲音不時傳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越來越小,突然,在那麼一剎那,一切都中斷了,四周一片寂靜,只剩下風擦過高高低低的植物所帶來的自然的音籟,這種寂靜從某一刻起就一直持續著,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也聽得見華楊的心跳聲,夜裡,我們倆的雙眼閃閃發亮。

"像什麼?"華楊問我。

"什麼像什麼?"

"我們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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