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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要用段煨的訊息傳開, 第一個坐不住了竟是張繡。

張繡駐守的潼關,距離段煨屯兵的華陰不過百里。這二年來,他始終領兵守在黃河畔的高山之上, 久居山林之間, 甚至懷疑安坐錦繡宮中的貴人已經忘了他的存在。長樂宮中寫來的回信, 言辭越來越淡。同鄉賈詡處的回信, 則是些不痛不癢的套話, 什麼叫“陛下自有用意”, 那倒是讓他知曉一二也好啊。若說朝廷不敢用降將,那同是降將的李利怎麼就能領兵征戰南陽?還不是因為李利有位好夫人孫平,能在宮中侍弄果蔬,入了皇帝的眼。皇帝想著有李利這麼一號人,能用的時候就用了他。而他張繡孑然一身,雖有個貌美的嬸子鄒氏, 卻不是能行走打通關節之人。

張繡只能靠自己來謀前程了。

當聽說天子信臣曹昂來河東郡遴選良才之時,張繡便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段煨入長安的訊息傳到潼關那一日,張繡連夜下了秦嶺, 往距離關口不足百里的河東永濟縣而去。他花重金買到的訊息,說那位曹大人這幾日正在永濟縣走訪。

張繡到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驛館內, 曹昂坐在簡寒的木榻上, 正一面藉著昏黃的燭光翻閱今日縣中呈上來的良才薦文, 一面用熱水泡腳。他這半月往來奔波, 實際下到鄉里走訪青年才俊, 初時腳上起了水泡, 後來水泡破了成了薄薄的繭子,倒是已經不疼了,但天氣寒冷, 總是微有癢意,因此晚上若有時間,總要用熱水泡一泡方好。

接到驛丞遞來的拜帖,見上面寫著張繡的名號,曹昂一驚。

張繡駐守著至關重要的潼關,突然深夜前來,莫不是潼關有變?

這若是劉協,便要人直接進來,一面泡腳一面接見了。但曹昂素來端方,雖心中著急,但見張繡沒有擅闖,當不是急事,因而仍是穿戴齊整後,這才出來相見。

“下官張繡,見過曹大人。深夜驚擾,死罪死罪。”

“請坐。”曹昂見張繡雖然面色發白,但神情並不慌亂,為潼關懸著的心便落下去一半,倒了一盞熱茶推給張繡,溫和道:“張將軍深夜前來,想是有要事?”

張繡接了茶,笑道:“下官久不曾見大人,心裡著實想念。當初李傕、郭汜之亂,若不是大人提攜,下官誤入歧途還不自知。因此下官心中常懷對大人的感恩之情,每常想著要面謝大人,然而您貴人事忙,總也見不上。等到下官出了長安,就更見不到大人了。因此這次聽說大人來河東郡辦差,下官想著無論如何,總要來見您一面。”

曹昂聽他拉拉雜雜說起從前的事情,便知今夜潼關無事,剩下的那半顆心也放下來,往椅背上一靠,不著痕跡得打量著對面的張繡,猜測著他的來意,語氣仍舊溫和,說出來的話就不那麼溫和了,“擅離職守,可是重罪。張將軍干犯重罪,也要來見我一面,足感盛情。”

張繡面上一僵,不再繞圈子,嘆氣道:“實不相瞞,下官此來,是風聞朝廷對益州用兵之事——下官知道大軍已定,但如今長安空虛,四境不平,正是用人之際。當初陛下將下官放到這潼關來時,司隸校尉部多有紛亂,河東郡也未臣服。如今河東郡既然歸順,袁紹也難以猝然過河西進,下官在潼關,為陛下守著一扇無人經過的門,著實苦悶。今陛下起用段煨,想來是要防禦羌人的意思,下官當初跟隨叔父、起家於涼州,熟與羌人作戰,此正是用臣之際。然而臣在潼關枯守兩年,長安人才濟濟,恐怕若無人提醒,陛下等閒想不起下官來。下官無法,這才唐突而來,求到大人跟前。”

曹昂靠在椅背上,伸手撫著案上茶盞,審視著張繡面上神色,並沒有開口。

張繡又道:“實不相瞞,在大人之前,下官已求過長樂宮與賈先生,兩位貴人都道陛下自有用意。下官再無別的門路,只能冒險來大人這裡一試。”

“長樂宮與賈先生既然如此回你,必是已與陛下提過你。陛下仍未用你出戰,可見確是另有用意。你再來求我,又有何用?”

“朝廷此次二十萬大軍盡出,多少世家子弟都想居中賺得功勳,請託門路到陛下跟前的,又豈獨臣一人?眾人都請託,下官的名字落在陛下耳中,並不比未央宮樹上的鳥兒叫聲更嘹亮多少。”張繡覷著曹昂面色,恭維道:“大人乃是天子第一信臣,由大人說出來的……”

曹昂面色一肅,厲聲道:“這等糊塗話,你是哪裡聽來的?”

張繡一噎,他在潼關山林間待了兩年,久不在人精堆裡打晃,此時呆愣愣道:“都、都這麼說啊……”

曹昂盯了他兩眼,見他那呆愣的神色不似作偽,倒有些無奈,揉著發脹的眉心,道:“你擅離潼關,夜奔百里,來到這河東永濟縣,就是為了見我一面,請我在對羌戰事上對陛下舉薦你?”

“正是這般。”張繡上前一步,“只求大人看在往日情分上,施以援手。這份恩情,下官此生不忘!”

曹昂又看他兩眼,道:“你空著手來的?”

張繡又是一愣,挓挲著雙手有些無措,他可從未聽說眼前這位曹大人索賄之事。

“你雖然莽撞,難得清白。”

張繡鬆了口氣,無奈道:“這……下官若是有,也想孝敬的。但這二年在高山之上,著實沒有進項……”

曹昂不再聽他東拉西扯,淡聲道:“既然你求到我面前,我便為你上書提上一筆。只是用與不用,全在上意。你擅離職守之事,我也會如實稟報。”

張繡大喜過望,道:“只要大人願意提上一筆,陛下必然用下官。”

曹昂聽他說得不像樣子,好在眼下沒有第三個人在場,便只皺著眉頭,端茶送客。

待張繡離開後,曹昂想了一想,鋪開新紙,於昏黃燈光下,給長安寫信。

曹昂的確提到了張繡,但並非只為了張繡的前程。自潼關取代函谷關後,此處名義上的確是抵禦山東諸軍,守住長安的重要關口。但這二年來,隨著長安勢力漸起,袁術敗逃,河東郡歸順,駐守潼關的張繡事實上是在坐冷板凳。冷淡張繡,短時間內的確可以激發張繡自求奮進的志氣,但若冷淡的時間太久了,張繡本就是降將,恐怕志氣轉為怨氣,到時候潼關生變,便得不償失。

因此曹昂給長安的這封便信中,建議皇帝,若要用張繡,便當從速。張繡已經求到他面前來,干犯擅離職守的重罪,這已是絕望之舉。如果仍不用張繡,那就要考慮另擇良將,駐守潼關。

曹昂將信寫好,又通讀一遍,確保沒有遺漏錯誤,這才仔細封好,要驛丞連夜送出。

次日,曹昂雞鳴即起,卻見驛丞送來長安的信。

信中,皇帝叮嚀他保重身體,又講了幾件近來身邊的趣事,這才問及河東郡的情形,信末竟然提到了張繡,“張繡當時歸降朝廷,乃是形勢所迫,並非出自本心,若令其處高位、立大功,難免要生出自驕之心,而動起別的念頭。因此朕這二年冷落他在潼關,激其奮發之心。張繡為求出戰,已經由長公主與文和(賈詡字)兩處求到朕面前,一概未能償願。你如今在河東郡,張繡得知,必會再求到你面前。若他面見於你,但有求肯,你且應下,寫信叫朕知曉。如此一來,他既承你的情,也能安心為朕做事”。

這封信顯然是昨夜發出,今早抵達。

恐怕他昨夜寫信之時,長安未央宮中皇帝也正在寫這一封信。

曹昂想到此處,捏著這封長安來的信,不禁有些怔忪,定一定神,坐下來又寫回信,將在河東郡的見聞一一詳實寫來。

而張繡回到潼關後,忐忑得等待了一兩日,將那夜面見曹昂時的情形在腦海中翻來覆去折騰了幾百回,既吃不準曹昂的態度,更不清楚曹昂的話究竟能否讓長安動容。可這已是他最後的辦法了。若是此次還不成,那長安也總該有個說法,哪怕是治他擅離職守的大罪呢?

“將軍,若長安果真治罪於你,當如何是好?”胡車兒憨憨問道。

“如何是好?”張繡抹了一把嘴邊的酒漬,軍中原是不許飲酒的,但他今日便放肆了,“有什麼大不了?了不起老子還回武威郡去!涼州韓遂、馬騰與那些羌人勾連在一處,正是要用將領之時。”又道,“就是給袁紹去一封信,為他開了這潼關,冀州也會有我一席之地。”他嘴上大放厥詞,然而心中清楚,這些都是逼急了的退路,並不比守著潼關這條路更好走,但至少比眼下更有希望。

“將軍!將軍!長安來使者了!”

張繡一愣,手中的酒囊落在地上。

三日後,當張繡重回久違的未央殿,仰頭面見皇帝時,他不知為何,竟然鼻中一酸,落下淚來。

當初在長安時不覺得,這二年在潼關,當他千方百計想要重回長安而不得時,張繡才意識到從前那樣每隔幾日便能見到皇帝的職位,是多麼難得可貴。

劉協“訝然”道:“這是怎麼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溫和笑著,扶張繡起身,“朕還要用你做大將呢,怎麼變得愛哭了?可是在潼關受了委屈?”

回長安面聖第一日,張繡哭了個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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