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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彪入未央殿, 沒想到皇帝沒有詰問楊修與長公主之事,反而要他對分田改制一事表態。

如果一定要楊彪選擇,他甚至更願意談一談楊修與長公主的事情。

“文先怎麼不說話?舌頭被貓叼走了嗎?”劉協玩笑道, 提到“貓”字, 腦海中忽然閃過昨夜長樂宮所見的那一道白貓影子,隨後不可遏制得想起那抱貓的女子來。

他有些惱怒得皺了皺眉, 收斂心神,看向階下躊躇的楊彪。

楊彪不知皇帝為何皺眉, 心中一驚, 照著此前想好的,徐徐道:“天下戰亂十年, 正該休養生息。此時分田改制, 驚擾地方, 說不得又是十年戰亂。臣等以為, 分田之事可以暫緩, 分田之制可以再議。有吳地先例在, 其餘各州的豪強大族都已警醒, 況且他們與地方上的兵馬也多有聯合。若是沒有外面的兵調入, 地方上的豪強大族無人能除。可若是調外面的兵前去,勞民傷財不說,豈不是逼著不同州之間的豪強大族聯合起來?到時候……這……”再難聽的話, 他就不好說下去了。

劉協並不意外, 也沒有出言辯駁,而是話鋒一轉,問道:“經了一番家法懲戒,德祖如今身體可還好?”

楊彪心中一凜,挺直了脊背, 垂首低聲道:“小兒頑劣,打死不算。”

劉協眉毛一挑,道:“既然如此,還留著他性命作甚?”

楊彪一聽這口吻,最後一絲僥倖心理都消失了,立時跪伏在地,沉痛道:“臣有罪!臣治家無方、教子不嚴,以至於養出這樣的禍害來!臣該死!”

“做出醜事的又不是你,你有什麼該死的?”劉協淡聲道:“誰該死,你我心中都清楚。不知文先下不下得了這個手?”

楊彪料想過皇帝會暴怒,但沒想到會是這樣無情的口吻,又驚又怕,泣道:“都是臣的過錯,請陛下準臣代犬子以死謝罪。”

“朕要的是德祖的人頭。”劉協語氣中染了淡淡的不耐煩,道:“文先是聽不懂嗎?真要逼著朕派人去動手?”

楊彪早在來之前,甚至早在知道這事兒的時候,就清楚楊修的性命已經不由自己說了算,而是別在了長公主的褲腰帶上。今早出府之前,他還信誓旦旦跟老妻保證,就算拼著自己一死,也要保住兒子性命。但是事到臨頭,他跪在階下,哭得涕泗橫流,滾燙的臉貼著冰冷的地磚,耳聽著皇帝冷血無情的命令,腦海中只是一片空茫,既不能應承,又不能駁回,縱然是一人之下的尚書令,當此情境也已是無計可施。

上首忽然傳來一道輕緩的嘆息聲。

“起來吧。”劉協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楊彪身前,伸手虛扶在半空中,“朕知道你不想要德祖死。你也知道朕想要推行分田改制一事。握了朕的手,咱們都如願,不好嗎?”

楊彪從悲慼驚懼的巨大空茫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愣愣仰頭,望向皇帝的笑臉,又望向皇帝伸來的手,在對視中終於遲緩得明白過來——皇帝這是在跟他談條件。

不,皇帝這是開出了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皇帝以楊修的命,來換楊氏對分田改制的支援。

楊彪不得不伸出手去,顫抖著握住了皇帝的手。

“好文先。”劉協微微一笑,順勢扶他起身。

楊彪一個年近花甲的老臣,平素最是智謀過人,又沉穩有度,此時卻被皇帝搓|揉得像是三歲小兒一般,人雖然站了起來,心思還浮浮沉沉著,只覺腦子像是給柳絮糊住了,一開口便是哭過之後喑啞的聲音,“臣……犬子……”

“君無戲言。”劉協神色溫和,轉眼間又是那個寬仁的君王了,他笑道:“文先既然握了朕的手,朕自然會保下德祖的性命。”

楊彪又道:“那殿下……”長公主既不願意下嫁,又已經生了孩子,這要怎麼對外交待?

劉協拍拍他的手,道:“文先不必擔心,這些朕自有安排。”

楊彪當下只求能保住楊修性命,生怕皇帝更改了心意,聞言不敢多問,情緒大起大落之後,只覺眼前陣陣發黑,險些站立不住。

劉協扶他坐下,給了他一盞茶時分緩了緩,這才放下手中吳地來的奏報,溫和道:“文先好些了嗎?若好些了,朕與你詳細說一說這分田改制之事。”

楊彪心裡清楚,這就是換得他兒子活下去的關鍵,忙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道:“陛下請講。”再沒有此前層層疊疊的理由推拒反駁分田改制。

關於分田改制的事情,劉協自己私下已經推演過無數次,在吳地實踐後,歸來長安的路上又與曹昂探討了許多個不眠的夜晚,此時講起來從容而堅定,“目前有四點是確定的。第一,就是方才朕講的,效仿始皇帝石上刻字,六合之內,皇帝之土。天下所有的田地,都是屬於朕的。朕即是萬民,即是朝廷。所以現下地方上的豪強大族,他們的萬頃良田,並不是屬於他們的——這是屬於天下人的,而全都由朕來分配安排。第二,男子女子成年之後,朝廷分給他們田地耕種。如此確保耕者有其田。第三,與第二點是相對應的,農戶年事已高,不能耕種之後,這些田地要收回來,等待下次分配。第四,凡是能耕種的田地,既然都是屬於朝廷、屬於朕的,那就不允許私人買賣轉讓。這四點,文先可聽明白了?”

楊彪穩住心神,將皇帝所說,簡略複述了一遍。

“你記得清爽。”劉協一笑,又道:“如今最大的難點,就在於怎樣收回豪強大族手中的田地。文先既然願意助朕一臂之力,不如詳細說一說?”

楊彪才放下為兒子擔著的心,又為國事提起了心,他低沉道:“臣明白陛下的用意。若以臣自身來說,願舍族中良田奴從,盡歸國家,留待配給百姓。”他是尚書令,作得天下第一實權的官職,割捨掉良田僕從,雖然也需下定決心,但倒不至於心痛,因為只要他人在,官職在,楊家的威勢就不會減少。

“但是臣此前之所以阻止分田改制,並不是為了私心。”楊彪眉心皺成了“川”字型,他低頭望著自己身前地磚上的那一點亮影,出了神般喃喃道:“陛下能包容下犬子,老臣便豁出性命去,也沒有不敢說的諫言了。如今都說王莽是篡漢的奸賊,但當初王莽建新朝時,不管是宗室還是臣子,大家都是擁護他的。那時候‘奉天法古’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王莽推出‘王田’,要求土地歸於國家、不許百姓之間買賣,不許蓄養奴婢的時候,朝野中也頗多讚許之聲。可是後來怎麼樣?地方上的豪強大族都起兵造反,政令也執行不下去,朝中原本擁立新法的人也紛紛倒戈。三年之後,王莽不得不下詔取消這一則政策。此後王莽覆滅,不需臣多言。臣之所以反對分田改制,實非出於私心,而是為國家、為陛下擔憂,恐怕……恐怕王莽舊事又現。如今的天下,可再經不起那樣的動盪了。”

劉協道:“王莽是失敗了,你可知道根源在哪裡?朕在吳地推行分田改制成功了,你可知道這成功的根源又是什麼?”

楊彪道:“王莽新政失敗,原因諸多,歷來說法不一,但他逆了地方豪強大族之意,強推政令,不會有好結果的。陛下在吳地行分田改制,是藉著天時地利人和,有剿滅山越之事在前,調荊州兵馬在側,威壓之下,才得成事。但臣一開始也就說了,吳地的成功,在剩下的十二州都是難以再現的。若陛下強令推行……”他閉了閉嘴,想到答應皇帝的事情,沉聲道:“老臣既然答應了陛下,那麼就算是走不通的路,也只得去走一走,撞得頭破血流,給陛下瞧見了,您就明白了。但願到時候,為時未晚。”他長長一嘆,少年雄主,就是有這一樣弊端,想行的新政,力排眾議也要去做。可這偌大的國家,不是農戶推著的獨輪車,一旦動起來,再想停下來,可就千難萬難了。

劉協仔細聽了楊彪的擔憂,一笑,自己解答了方才的問題,道:“文先你說的,既對也不對。要朕說來,正因為你沒看透其中關竅,所以才會如此消極悲觀。朕告訴你,王莽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的改革,乃是自上而下的,但這樣違背地方豪強大族利益的改革,又有誰敢去執行呢?空有好的政策,卻沒有執行的人員與手段,不就像是在空中建造樓閣一樣嗎?最後失敗也就不奇怪了。而吳地之所以成功,固然有你說的這些天時地利的原因,可是最關鍵的還是在於人和。吳地的改革,既是朕調兵自上而下強壓推行,又是朕命人在吳地宣講、百姓渴望有自己的田地耕種——他們既是受益人,又是執行人,這樣的改革是一定會成功的。朕希望在接下來的十二州中,調兵自上而下的改革少一些,宣講自下而上的改革多一些。朕相信,多則五年,少則三年,紛亂過後,一定會讓文先你看到一個更加彭勃昂然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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