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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在盧毓的陪同下, 看過廠中造紙的整套工藝,浸泡原料、切料、洗料、燒製草木灰水、蒸煮、搗料、打槽、抄造、最後曬紙、揭紙。

整個工藝其實在上一世為皇帝的時候,劉協已經在藉著手下“造出紙”後巡視過一遍, 但是此時走過搗料的工作區, 看到一人腳踩踏板、使得另一端的石器擊打到下方原料之時,忽然開口道:“這樣用人力搗料, 費時費力,何不用水碓?”

話一出口, 劉協先是微微一愣, 他上一世沒想到要用水碓,是因為不曾見過;但此時會提出水碓, 卻是因為在吳地這半年, 就近走動時曾見到百姓以水碓杵舂稻穀, 比起人力來, 省時省力不只十數倍。

所謂的水碓, 就是在河岸邊, 依照地勢水流落差, 修築立起來的水輪, 藉助河水流動之力,若平流則用板葉,若是落水, 則用斜扇葉, 透過水輪轉動,帶動橫軸上的拍板,起到抬起、落下石器,擊打拍碎碾磨石舀中的稻穀。這法子在吳地算得上常見,劉協初見之時, 曾饒有興致看過片刻,問當地人得知,這樣的水碓晝夜不停擊打,一日夜所得便抵得三人之功,更何況只憑借水流之力,不用其他損耗,實在是生產生活中的一項利器。

只是這法子需要依靠河流,所以在吳地多見,在長安卻不多見。

因此長安城郊的造紙匠人仍是人力腳踏擊打搗碎原料。

劉協見了,卻聯想到了南方多見的水碓,見盧毓不解,便道:“回去朕叫人造一個,你一見便知道了。”

盧毓又陪他走過後面幾道工序,見皇帝都沉默了,道:“臣不知道水碓為何物,是不是惹陛下不悅了?”

劉協回過神來,溫和道:“你怎麼會這樣想?朕只是想,這左伯紙也好,水碓也好,都是極好的物件,極好的技藝,可是要如何讓天下百姓都能用上呢?”他的眼中放出奇異的光彩來,這是他的挑戰,也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盧毓愣愣聽著,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低聲又道:“那……臣此前……”他想要問,自己幫著萬年長公主隱瞞有孕之事,是不是也惹皇帝不悅了。但是話到嘴邊,總是問不出口。

“什麼?”劉協收回心神來,沒有聽清盧毓的自言自語。

“沒什麼。”盧毓飛快搖頭,又引著皇帝去看新鑄的銅活字。

直到看遍了城郊這座造紙印刷的大廠,乘上返回皇宮的馬車,皇帝始終一字未提萬年長公主產子之事,更沒有提到盧毓在其中的作用。

盧毓眼見皇帝上了馬車,他自己牽馬等候在旁邊,也將上馬伴駕同歸,終是忍不住,隔著車簾,因為看不見皇帝的面容,心頭少了幾分威壓之感,敢於問道:“陛下……請陛下責罰臣。”

皇帝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有種略帶隨意的低啞朦朧,“為何罰你?”

第一句話說出口,後面的話就容易了。

盧毓垂頭,低聲道:“萬年長公主殿下的事情……臣不該為她瞞著陛下……臣辜負了陛下的信重,昨夜心裡難受得緊,請陛下責罰臣吧,這樣臣心裡還能好過一些……”少年嗓音裡有了強忍的哽咽。

“罰你做什麼?”皇帝的聲音像是從月亮上傳來的那樣渺遠,他低低笑了一聲,“你這不就已經在受罰了嗎?”

盧毓一愣,就見載著皇帝的馬車徐徐向前,將他遠遠落在了後面。

他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心中激盪,不覺攥緊了手中馬韁,立志自今而後,不論何事,再不欺瞞於陛下,永不辜負陛下的信重。

少年眉目堅定,揚鞭快馬追上去。

劉協在馬車內,閉目養神。如果說他從這三世的經歷中學到了什麼,那就是不管是呵斥的語言還是嚴峻的刑罰,都無法使一個人真正改變。當外在的限制與威壓一旦去掉,那些被遏制的行動會更加猛烈迅疾。

一個人會改變,只會因為他想要改變,他的心要改變。

盧毓已經認識到了他的錯誤。更多呵斥的語言,又或者嚴峻的懲罰,只會起到相反的作用。目前這樣,就很好。

劉協深呼吸,嗅到秋夜涼風中草木霜的寒氣。他一個加起來活了一百多歲的人,怎麼會苛求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年就事事盡善盡美呢?他們都還是孩子,都還在成長的路上。

他願意給他們一點時間。

第二日,曹昂找到皇帝的時候,後者正坐在未央宮倉池之畔,盯著眼前新修的一座立式水碓出神。倉池與宮外護城河相通,水流舒緩,那水碓每隔十數息才敲擊一下,發出沉悶遲緩的聲響。

走近了,曹昂在水汽之外,嗅到一股草藥微苦的香氣,探頭看去,果然就見石舀裡碾磨的並非穀物、而是根莖狀的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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