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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漪靜靜放下杯子,垂眸斂眉,讓他看到他想要的沉默。

霍仲亨站起身來,她也溫馴地站起,眉眼平順,將喜怒斂藏得很好。

她這個樣子,越發令他皺了眉,“你不必如此,該怎樣還是怎樣。”

“是。”她露出一點笑容,恰到好處的婉約,似無數次雕琢後的完美。

不錯,這才是她應有的姿態,也是他滿意的態度。

霍仲亨定定看了她,突然間莫名心煩,轉頭走出門去,連一聲道別也沒有。

聽著他腳步聲離去,雲漪久久垂眸,不語不動。

走到樓梯口,霍仲亨忽想起雪茄盒忘在了書房,便折回去拿。許是下意識地掛懷,不由放輕腳步,緩緩走近門口。

雲漪正親手收拾桌上杯盞,背向了門口,身姿驕傲筆直,悠悠拿起杯碟層疊放好,動作輕緩專注,不像做家事,倒似在同自己玩耍,落寞背影格外單薄。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正要開口,卻聽她獨自曼聲哼唱起來,哼的是《綠珠》裡幾句唱段,“往日裡列笙歌同敲檀板,蒙使君情繾綣密誓河山,這也是妾薄命勞飛燕散……”

她本不愛戲曲,因他喜歡,近日才學著哼幾句。此時細細嫋嫋,斷斷續續哼唱來,倒似嘆息一般,聽在他耳中,心頭卻似風過水麵。一句“勞飛燕散”餘音未盡,她拿起個咖啡杯子,指尖上一轉,驀地往地上擲去。

骨瓷描金的杯子摔落厚厚地毯,竟也沒破。這益發觸怒了雲漪,抓起個碟子又重重往窗臺擲去。這回嗆啷啷摔了個四分五裂,似一口鬱氣吐出,索性抓起桌上的杯子碟子一股腦砸了,裂瓷聲裡碎片飛濺,只摔了個滿地狼藉,痛快淋漓!

雲漪失聲笑,宣洩的快意在心頭瘋長,桌上已砸了個精光,最後剩下桌布,她也伸手便掀……陡然間手腕一緊,他從身後將她牢牢攥住。

“雲漪!”霍仲亨濃眉緊擰,沉聲喝止她。

她回過身來,唇角猶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卻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霍仲亨一時驚怒失語,往日裡總見她巧笑倩兮,妙語解頤,從不曾見她這番暴烈模樣。他蹙眉看她,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眉梢眼底都是謎,饒是他也看不清,這一身豔骨到底支撐了多少悲欣善惡。

陰雨天色,空蕩蕩的房子早早亮起燈光,照得寂寞無處遁形。陳太在樓下將唱片放得很大聲,一闋彈詞已唱到尾聲:“倒不如嫁一個風流子,朝歡暮樂度時光,紫薇花對紫薇郎。”

二樓臥室窗前,雲漪坐在一張搖椅裡,點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遊離地聽著樓下聲音細細傳來……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倖,最是伶仃,莫過這紫薇花對紫薇郎。

那一場負氣大鬧,似乎讓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歡心。

他足足一個禮拜沒來小公館,秦爺沒有發話,陳太已開始明裡暗裡,諷著刺著提點雲漪——別真把自己當作戲摺子裡的小姐,真個學人恩恩愛愛,鴛鴦雙棲。他是誰,你又是誰!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比不得從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爺也不便與她見面,中間訊息都由陳太傳遞。正想著,便見她端了杏仁雪耳上來,笑眯眯給她擱在手邊。

“少抽些煙,燻壞了嗓子可麻煩。”陳太拿手扇了扇,嫌惡那煙味,依舊笑著說,“悶了這麼幾日也不出門逛逛?”

雲漪懶洋洋陷在躺椅裡,一臉厭倦,動也不想動。

陳太笑一笑,“近日可有些熱鬧瞧呢。”

見雲漪還是沒有反應,她又嘆口氣,“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如說給你聽,薛四公子到底還是與省長千金訂了婚,你就斷了那念頭吧!”

薛晉銘與方洛麗訂婚……雲漪怔了下,想起那晚上言語爽脆的方小姐,不由會心一笑。

那個青春明媚的女子,會大聲笑、大聲斥、大聲承認自己喜歡那人;雖是受了雲漪激將,答應與她打賭,幫忙將她藏起來——但看得出,方洛麗不只是為了薛晉銘,她拼力維護的,半是愛情,半是驕傲。

只是她未曾想到,那個賭約看似幫她贏得了薛晉銘,卻也成全了雲漪的算計。

不知道方洛麗事後會以怎樣的心情想起雲漪;至少雲漪想起她時,是欣賞羨慕的。

她身上有著雲漪最羨慕的東西——自由。

或許雲漪也擁有她最羨慕的東西——薛晉銘的迷戀。

“北平已經來了委任,薛四公子以警務廳長一職,再兼檢務處長,這下是花月春風兩得意呢。”陳太故意拿話刺她,滿足著自己私心裡的快意。

雲漪笑起來,她同霍仲亨慪氣,在旁人看來竟是為了薛晉銘麼……若說做情人,薛晉銘確是最好的人選,那樣體貼又風流,只是少了些男子漢的頂天立地,未必配得起方洛麗那般率真的女子。雲漪覺得可惜,不覺嘆了口氣。

陳太以為戳到她痛處,越發得意教訓起人來,“好歹這頭才是正經,慪氣也該有個限度。這男人嘛,總歸是抹不下面子的。不是我多嘴,往日你待薛少的手段,那是將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只換了個人,卻連新出道的雛兒也不如!往來都是恩客,待誰不是一樣!”

雲漪抬眸看過來,眸光冷冽,逼得陳太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往來都是恩客,待誰不是一樣,這話可說得真好。

她心裡比誰都明白,霍仲亨沒有哪裡不一樣,唯一的差錯不過是,她喜歡他。

當日陰差陽錯算漏一分,叫她遇著他。

對著霍督軍,她有的是玲瓏手段;然而對著他,便是一成手段也使不出來。

他不是別人,是那個用手帕輕輕擦去她一手血汙的男人。

風月場裡兜兜轉轉,諸般風流看遍,終究還是遇著了這麼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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