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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監的話還未說完,衣襟驟然一緊,被雲漪攥住,“你就這樣讓她被人帶走?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不會讓任何人接近她,你和他們串通了騙我!”學監一個踉蹌被推倒在椅上,慌亂中搖頭否認。見她如此失態,雲漪已知事情遠非念喬被帶走那麼簡單,學監必然知道了什麼,否則不會惶恐如此。可她一早是被秦爺和雲漪買通的人,誰又會無緣無故地脅迫於她?

兩名教員目瞪口呆,見那美豔女子憤然迫住學監,似一隻被激怒的母豹,周身都散發著危險。而學監一反往日跋扈之態,被逼得驚惶不已,連連退縮。其他教員聞聲而來,只聽學監一疊聲地尖叫,“來人,把這瘋子趕出去,快趕她出去!”眾人不由分說將雲漪拖開,學監狼狽脫身,頭也不回奔上樓梯,似被惡魔追在身後。

任憑雲漪如何懇求,教員們都不肯開口,誰也不願提及宋念喬的名字。

恍惚走出教務樓,雲漪失神地扶了牆壁,腳下陣陣發軟。回想學監的話,那帶走念喬的“姑父”似乎應是秦爺,可念喬早已被秦爺監視起來,若是秦爺要帶走她,不必等到三天前才動手。如今已不擔心秦爺帶走念喬,怕只怕帶走念喬的人不是秦爺!

早知如今害得念喬下落不明,還不如一早向仲亨坦白,縱然仲亨不肯原諒,也不至於遷怒無辜的念喬……雲漪頹然捂住臉,從未如這一刻般強烈地痛恨自己。說到底,不過是她怯懦自私,捨不得拿僅有的生機去試探一個男人的心。

“宋小姐?”雲漪聞聲一驚,回頭見一個年輕女教員站在廊下向自己招手,面容依稀有些熟悉。雲漪走過去,警覺地駐足在三步外,凝眸審視她。那教員看看左右,一把將雲漪拉進廊柱背後,“我見過你,上次在禁閉室……念喬是我的學生!”雲漪恍然記起來,情急問道:“你知道念喬的去向?”女教員壓低嗓音,“念喬的事情有些古怪,學監親自給她辦的退學,我們都不清楚底細,只知她退學得十分突然,並且……”

“怎樣?”雲漪惶急地抓住她,“你可曾看見是什麼人將她接走?”女教員遲疑了下,惴惴道:“是幾名男子,我沒看得真切,但念喬一直在掙扎,不肯同他們上車。”雲漪心頭似有刀刃劃過,咬唇隱忍半晌,蹙眉問道:“在那之前,可曾有特別的人找過學監?”女教員茫然搖頭,再問也說不出究竟。雲漪只得感激一笑,“我知道了,多謝你!念喬的事請不要再和任何人說起,即便有人問你,也不可多說!”她語意鄭重,一時將女教員駭住,訥訥說不出話來。雲漪頷首告辭,剛轉身走出門廊,女教員驀然叫住她,“對了,念喬退學的前一天,學監去過一趟警備廳!”

雲漪腳下一絆,僵然回頭,緩緩問,“你確知是警備廳?”女教員篤定點頭,“是,封校令釋出之後警備廳害怕學生鬧事,一直監視學校,那日傳召了各校的學監,彷彿是有新的訓令……學監那天一早出去,到晚上都不曾回校,第二天一來就給念喬辦了退學。”

“警備廳……”雲漪喃喃重複這三個字,肩頭竟簌簌發抖。女教員忙要扶她,她卻猛一轉身,直往校門外奔去,連一聲告辭的話也忘了說。也不知道這對神秘的姐妹究竟招惹了什麼麻煩,女教員捂住胸口,這才覺出忐忑後怕,轉身退回走廊,女教員甫一抬頭,恰瞧見學監立在樓梯陰影底下,滿面陰沉地盯住自己。

雲漪一口氣奔出學校,攔下黃包車直奔秦爺的居所。原先恨不得插翅飛出此人掌心,卻不料有朝一日真的飛了出去,卻發現秦爺掌心之外,只是另一個更大更黑的囚籠。冷風撲面吹來,周身汗水溼透了衣服,涼涼貼在背上,寒意直透骨髓。雲漪環住雙肩,迎著撲面寒風,反而漸漸鎮定下來。如今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不管念喬是不是落在日本人手裡,要殺要剮總要弄個明白。這糾纏複雜的四方勢力,霍仲亨、日本人、北平內閣、秦爺……他們究竟想要做什麼,究竟誰同誰勾結,又是誰在眈視著誰?

遠遠到了路口,雲漪吩咐車伕放緩步子,卻不在門前停留。經過那陳舊的宅子,雲漪拉下面紗從車篷裡望去,只見門窗緊閉,庭園空寂無人。從外面看不出任何異樣,牆上斑駁依舊,只是爬山虎的藤蔓更見枯黃,那三樓的小露臺連線著秦爺的書房,窗簾依然密密遮著,一如他平日厭惡光線的習慣。

雲漪在下一個轉彎處下來,在路邊叫住個賣報的小孩,叫他到那棟房子跑一趟,就說是上門賣報的。過了片刻,小孩一臉失望地跑回來,直嚷著家裡沒人,拍了好一陣門也無人來應。雲漪翻過那孩子的小手一看,髒兮兮的掌心有一層新蹭的灰,可見那房子是真的無人居住了。否則以裴五的潔癖,不會容忍門窗一天不做清洗。雲漪拿一塊銀元打發了那孩子,不敢在路上多做停留,匆匆避進路旁的綢緞店,佯裝低頭挑選衣料。

秦爺和裴五都離開了這裡,陳太也不見蹤影,照此看來,必是出了大事,以至於倉促間轉移藏身之地,甚至來不及和她聯絡……雲漪心中漸漸有了個囫圇的輪廓,隱約覺出方向。

“本店有新到的花色,您瞧瞧這款可好?”店夥計一眼瞧出雲漪身家闊綽,殷勤地陪在左右,不住推薦貨品。雲漪敷衍地點頭,卻被那夥計不由分說引到鏡子跟前,將一塊時髦的葛呢料子往她身上比畫:“您瞧您瞧,這顏色可襯您的膚色了!”雲漪失笑,她根本不曾撩起面紗,沒露出半點肌膚,這夥計也恭維得太不高明。雲漪往鏡子裡掃了一眼,轉身便要走出店門,然而眼角餘光所及,卻驀然凝頓在鏡子一角——鏡子映出對面街角的路燈,燈柱下有個灰衣男人正探頭朝店裡張望。

“唉唉,您這是做什麼!”夥計見雲漪驟然退後兩步,那塊昂貴衣料脫手落地,竟被踩成一團,頓時心疼得直嚷。雲漪背抵了櫃檯,從鏡子裡仔細一看,豈止路燈下有人,那賣花攤子旁邊也蹲著一個壯漢,另一個戴氈帽的車伕正靠在路邊的黃包車上假裝等客,目光卻時時瞥向店裡。這三人分別堵在左右前方,呈品字形截住了去路,似一隻張開的布袋,只待她鑽進套裡……縱是千般小心,到底還是露了行跡,此時一隻腳已踏進陷阱。

死亡並不是第一次逼近,那黴爛陰森的死亡氣息她還記憶猶新……雲漪閉了下眼睛,只覺陣陣空茫,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惶,只有那一雙深邃目光定格在心底。

“把這些衣料包起來,我都要了。”那女子驀然開口,夥計以為自己聽錯,愕然抬頭望去,卻見她摘下綴著面網的寬邊帽子,烏黑捲髮掩映下,一張面容美豔驚人。她隨手點去,將店裡所有料子都要了。夥計驚訝得話也說不順溜,只是愣愣點頭,卻聽她說:“送三份樣料去督軍府,就說請姓雲的小姐來店裡收貨。”

一聽督軍府,驚得夥計手也顫了,那女子蹙眉催促,“差三個人分頭送去,馬上去!”夥計忙說店裡送貨的學徒只有兩人,不夠人手。雲漪一時也顧不得了,只求能將線索送到霍仲亨手上,令他知道她遇襲的時間地點。

待送貨學徒一走,雲漪轉身指向街上,“將餘下的料子全部燒掉。”夥計大驚失色,莫不是今天遇著了瘋子,忙攔住她,“太太,這當街縱火要吃官司的!”雲漪也不多說,將厚厚一疊鈔票拍在櫃上,“你只管燒幾匹布,出不了大事,出了事也有督軍府頂著!”夥計望著那疊鈔票嚥下口水,心裡琢磨著督軍府三個字,又惴惴打量雲漪的容貌氣派……外頭三個盯梢的似已察覺異樣,戴氈帽的男子開始朝綢緞店靠近,探看裡頭動靜。雲漪發了急,將手袋裡鈔票錢物一股腦倒在櫃上,“你去不去?”

外頭那人剛踅到店門口,忽然聽夥計高聲叫道:“讓開,讓開,全都讓開!”只見兩個夥計抬了幾大匹布料奔出來,一人提著油壺,將上好的衣料往大路中間一扔,嘩地潑上油,不待眾人反應過來,火苗已轟然騰起,大堆布料轉眼被點燃,黑煙滾滾而起。四下頓時驚亂一片,路人紛紛尖叫躲避,推搡奔走。時下世道正亂,到處在焚燒日貨,人人提心吊膽,一見這陣勢更是風聲鶴唳,滿街亂成了一鍋粥。

“不好!”那人一把摔了氈帽,只見煙火滾滾的混亂街頭,綢緞鋪眨眼間被人流淹沒,哪裡還有云漪的影子。三人恍然明白中計,立刻拔足追趕,一路排開人叢,從兩面包抄上去。

雲漪混在人叢中奔跑,不敢回頭張望,驀然聽見前頭響起警哨,巡警已聞訊趕來。雲漪大喜過望,拼命往前奔去,忽然身子被人撞得一歪,高跟鞋應聲折斷,將她重重摔在地上。“在那裡!”後頭有人發一聲喊,立時發現她蹤跡,三人越眾追逼上來。雲漪強忍腳踝劇痛,掙扎著爬起來,前方已望見巡警身影,兩輛車子正朝自己駛近。

身後三人越逼越近,雲漪一咬牙踢掉鞋子,赤足向前奔去,每一步都似刀割般疼痛。

“雲小姐!”前方車上跳下幾名軍人,為首一人赫然是許錚!恰在雲漪怔神之際,槍聲已響,子彈從身後飛來,打中身旁店招燈牌。雲漪伏倒在地,一時間槍聲大作,巡警開槍還擊。許錚驀然朝雲漪大叫,“小心!快躲開!”雲漪抬頭,只見頭頂被擊中的燈牌轟的一聲連著電線倒了下來——

原來死亡來得如此輕易,兜了那麼久,走了那麼遠,還是來到終點。

雲漪霍然閉上眼,被一股猝力朝後猛拽,肩背在地面磨得火辣辣的痛!驚呼未及出口,已被一隻汗浸浸、涼幽幽的手捂住了嘴。那人拖住她就地一滾,耳邊轟然巨響,碎片四濺,燈牌四分五裂地砸在兩人身前,堪堪只差幾寸。

僥倖撿回一命,驚魂還未回竅,那人一把拽了雲漪,不由分說推進身後小巷。雲漪蹌踉兩步,正欲掙扎,卻聽那人急急開口,“快跟我來!”雲漪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此人,這捨命從燈牌下救出她的人,竟是失蹤多日的陳太!紛亂軍靴聲逼近巷口,許錚的聲音傳來,“雲小姐,雲小姐,你在裡面嗎?”

燈牌殘塊連同一地狼藉堵住了狹窄巷口,許錚帶著人在外面焦急探問,一時進不了巷子。雲漪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此時她只需出一聲,便能回到許錚那裡,回到仲亨身邊……然而眼前的陳太身形佝僂,頭臉裹在葛呢圍巾下,只露出幾綹灰白頭髮,額頭鮮血迸流,是方才為救她而撞傷。“跟我來,我不會害你!”陳太大口喘著氣,一手扶了牆壁,一手來抓雲漪。

“秦爺叫你來的?”雲漪往後一縮,警覺地退開兩步。陳太伸出的手僵住,身子頹然靠住牆壁,嘶聲說:“秦爺……死了。”

短短四字如一聲晴天霹靂震得雲漪魂飛魄散。

最頑固的秦爺、最危險的秦爺、本事通天徹地的秦爺、控制著她生死進退的秦爺,就這樣一句話就死了、沒了、不在了。心神恍惚間,只聽著許錚在巷外一聲聲地喊,指揮人手移開巷口障礙……雲漪身子一晃,被陳太死死拽住,“這邊,跟我來!”

掉頭之間,陳太頭巾滑落,露出猙獰的半邊臉頰,皮肉翻卷,盡是血紅扭曲的傷痕。這一眼,令雲漪周身血液凝結。許錚的聲音近在咫尺,退回那一頭太平無事,邁向這一頭則是觸目驚心的真相。雲漪一咬牙,挽住陳太手臂,隨她蹌踉奔進小巷深處。老舊街巷縱橫交錯,一個岔口拐向另一個岔口,仿若巨大的迷宮,轉瞬間吞沒了二人身影。

破敗的老巷深處,一片花花綠綠的招牌沿路挑出,整條巷子擠滿了野妓私寮,桃紅春香的靡豔字眼題寫在灰膩膩的牌子上,明白昭示著每層樓上的營生。陳太的藏身之所就是這間散發著黴爛氣息的舊屋,牆角裂縫處滲出黃褐水印,隔壁隱隱傳來女人的高低尖叫和床板嘎吱搖晃的聲音。陳太關上房門,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雲漪,讓她坐在床沿。一路上不要命的赤足急奔,雲漪雙腳已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尤其腳踝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不知是被什麼割傷。陳太熟練地撕下一塊床單,俯身跪在雲漪跟前,將她雙腳捧在自己懷裡。雲漪愣愣望住陳太,見她端起桌上涼茶替自己沖洗傷口,復又低頭,用嘴去吮她腳踝的傷處。

雲漪慌忙縮腳,一把拉住陳太,“別這樣!”陳太仰頭回答,“傷口有碎渣子,長進肉裡要發爛的,得趕緊吸了。”見雲漪還是搖頭,陳太頓一頓,低聲說,“我沒病,不髒的。”

半日裡驚恐萬狀,雲漪也鎮定如常,卻因這一句話,陡然紅了眼眶。

“你的臉怎麼了?”雲漪拉起陳太,看著她臉頰猙獰的傷痕,顫聲問,“誰傷了你?”她這一句話,問得陳太瑟瑟發抖,原本豐滿壯實的身形竟在短短几日裡迅速佝僂。迎著雲漪焦切的目光,陳太一歪身跌坐床沿,肩頭抽搐,大顆大顆眼淚從她皮肉翻卷的臉頰滾落……

秦爺被裴五在煙泡裡下了毒,死在霍仲亨遇刺的當天。

恰在當時,陳太照雲漪的吩咐來找秦爺,赫然撞見他摔在床下,周身青紫,身邊人都被裴五支走。秦爺一生以忠君為傲,寧死不肯聽命於日本人,礙了二貝勒的大局,終究令主子起了殺心。那毒藥令秦爺七竅流血,慘狀可怖,陳太欲送他急救已來不及了。秦爺臨死說出原委,讓她轉告雲漪,二貝勒勾結日本人,將要對霍仲亨下毒手。然而還未等他嚥氣,裴五已闖進來發現了陳太,秦爺急中生智在陳太耳邊大叫一聲,“別告訴這畜生!”

便是這句話保住了陳太的命——裴五以為秦爺臨死交代了什麼秘密,便將陳太關起來嚴刑拷打,沒有立即殺她滅口。秦爺暴斃,手下人對裴五多有疑心,並不服他管束。陳太是跟隨秦爺多年的舊人,她被裴五拷打,更令底下人憤憤不平。當晚裴五外出,兩名看守趁機放了陳太,隨她一同逃出,各自奔命而去。

陳太逃來此處藏匿了兩日,不知外面風頭如何,也不知雲漪是否被裴五控制,更不敢輕易露面與她聯絡。直至打探到外面訊息,得知督軍並未遇刺,卻仍不敢貿然尋找雲漪。

“於是你便喬裝潛匿,每日在秦爺住處外頭打探,看我會不會找來?”雲漪望著陳太,一雙黑幽幽的眼裡蓄滿淚水,聲音也在發顫。陳太咬牙點頭,“你若不投靠裴五,便一定會來找秦爺問個究竟……何況你妹子並未落在裴五手裡,想來你也不會受他要挾。”

雲漪霍然盯住她,“你確定念喬沒有落在裴五和日本人手裡?”陳太立刻點頭道:“那晚裴五用刑逼我,一則要我說出秦爺臨終遺言,另一則便是問念喬的下落……聽他的意思,你妹子一早已被人接走,他以為是秦爺動了手腳。”雲漪臉色發青,眼神恍惚,唇畔卻浮起一絲慘淡笑意。陳太忙解釋道:“你放心,絕不是秦爺,秦爺從未叫我……”

“我知道不是秦爺。”雲漪竟笑起來,眉梢眼角透出絲絲寒意,“不是秦爺、不是裴五、不是日本人,你說是誰?”陳太一震,雙眼陡然睜大,“這,不可能……”

餘下只有兩個人有這能耐,不是薛晉銘,便是霍仲亨。

這實在令人太過震駭,陳太尚未回過神來,卻見雲漪拿起那剛撕下的床單條子,一下下裹在腳上傷處,咬唇也不吭一聲痛。陳太忙攔住她,“不能這麼裹,傷口還沒弄乾淨!”雲漪拂開她的手,面色已平靜如常,“我得回去了。”陳太倒抽一口冷氣,“就這麼跑回去送死,沈小姐,你瘋了嗎!”

“你叫我什麼?”雲漪手上一頓,怔怔抬眸望過來。陳太一時黯然,別過臉沉默片刻,“秦爺死前還有一句話,他說答允過你的事絕不食言,往後你自去遠走高飛,換回原本的頭臉,世上再無雲漪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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