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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再無雲漪此人。”

救她、逼她、教她、害她、成全她……統統都是這人所為,如今人死燈滅,是恩是怨都已無從說起。雲漪怔怔聽著陳太的話,心頭像被小鈍刀子一點點剜著,分明在痛,卻沒有血可以流。恍惚裡,有個模糊的聲音漸漸浮現,漸漸清晰……“念卿,過去種種,譬如昨日事!把我和這裡的一切都忘掉,就當你已再世為人!如果你忘不掉,我死後必不能安息!”母親淒厲的語聲,是她揮不去的噩夢,永遠如影隨形。雲漪閉眼,緩緩捂住耳朵,卻不知要往哪裡躲藏才能避開這鋪天蓋地的回憶。

所謂遠走高飛、改頭換面,這是母親臨終的願望,是秦爺給她的允諾,也是她夢寐以求的解脫——就像壁虎斷尾求存,捨棄生命的某一部分,拖著支離破碎的殘軀繼續前行。

陳太哽咽勸道:“秦爺還留著筆錢給你,存在老地方,夠你用上大半輩子……如今到了這一步,也別再爭什麼意短情長,憑你單槍匹馬也救不出你妹子。姐妹一場,人各有命,你也算對得起她了!往後遠走高飛,活一個是一個,總好過兩人抱在一起死。”

雲漪久久低頭,沉默間不辨悲喜,彷彿化作石雕木刻。細碎的沙沙聲打在窗上,外頭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陰沉了整日的天色終於黑盡。雲漪抬頭看一眼窗外,見褪色的花布簾子被風吹得翻卷,不由低低嘆道:“天都黑了……你怎麼辦呢?”陳太怔了怔,才曉得她是在問自己。

“沒什麼怎麼辦,半輩子都過來了,到這把歲數怎麼也要撐到老。”陳太黯然苦笑,彷彿為了回應她的話,那殘破的窗欞喀的一聲似要被風吹掉,卻依舊搖搖晃晃堅持著。

最卑微殘敗處,往往生出最堅韌的生機,她同她都是如此。雲漪沉默了片刻,抬眸打量這間房子,瞧見床頭舊木櫃上那幀發黃的小像,圓潤青春的女子笑得分外動人,眉目依稀熟悉。“這是我從前住的地方,若沒遇著秦爺,我多半還做著這趟營生。”陳太一口說了出來,並無半分避諱。雲漪亦不作聲,只默默握住陳太粗糲的手。夜色終於吞盡了白日最後一絲光亮,屋裡徹底暗了下來,兩人也再看不清彼此面目表情,不知這一刻各自是笑是淚。

“該點燈了。”陳太摸索著站起來,卻被雲漪按住,黑暗裡只聽她語聲緊促,平靜裡透出萬分疲憊,“別點燈,這裡已不安全,我們得趁天黑離開。”陳太心頭一惕,想起這一路倉惶奔來難免引人注意,的確已不能久留在此。可她二人身單力微,一時間又能逃到哪裡去——外頭已是滿城風雨,只怕到處都是軍警和裴五的暗哨,貿然出去只是自投羅網。

“這裡是什麼地界,離法租界碼頭有多遠?”黑暗裡雲漪冷不丁開口。陳太愕然,不知雲漪何來這樣一問,遲疑片刻,只回答說不遠。雲漪沉默,恰此時窗外路燈亮起,有微弱昏黃光線照進來,映出她淡淡輪廓,似一座神秘冰冷的雕像。陳太不知她在想什麼,上前輕拍她肩膀,想叫她不必害怕。卻不料雲漪驀地抬頭,臉上竟是一片晶瑩水光,映著點漆般瞳眸,淒涼得叫人心碎,“我曾同他說,我不要自由了……如今看來,還是自由好,自由比什麼都好。”這話全無頭緒,陳太聽得一頭霧水,只知她說要自由,便嘆道:“這節骨眼上還談什麼自由,能保住性命已是阿彌陀佛!”

雲漪微仰了頭,一字一句笑道:“只要到了碼頭,就有自由。”

陳太一震,驚疑不定地望住雲漪,“你,另有門路?”

黑暗裡,雲漪的眼睛似貓眼一般瑩瑩照人,“門路是沒有的,退路卻有一條。”

一直以來,明知腳下危崖孤懸、惡浪滔天,也只得閉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可是閉著眼,不等於真的盲眼。

壟斷煙土生意的潮州幫一向與洋人勾結,貨船直接從英法租界碼頭走私,藉著洋人轄區的庇護,令中國稅司莫可奈何,漸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縱容租界碼頭的煙土走私成了一個龐大而隱秘的產業。底下操縱這項生意的,已不僅僅是煙土商,黑白兩道勢力交錯混雜,官、商、匪互有牽連,委實是最渾的一潭水——莫說陳太,只怕連秦爺也不曾想到,雲漪竟有膽子找上潮州幫,暗地以重金籠絡,同幫派頭目達成交易。

聽著她款款道來,陳太一時恍然,恍然裡又透出涼澈。原以為她們姐妹生活清苦,只是雲漪故意裝出來的寒酸,怕在人前露了底細。以她往來恩客的豪綽,隨便一份珠寶禮物都足以令她們錦衣玉食。卻想不到,她將錢都花在了這個地方,舍下大本錢,買來活命的退路。

一個小小女子,竟有這樣的心機城府,從不曾等待誰的恩赦成全,只不動聲色地鍛鍊羽翼,一旦翅膀長硬,便要遠走高飛。秦爺困不住她,霍仲亨也未必留得住她。

只是人算永遠不如天算,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準備周全,一切已經天翻地覆。枉自苦苦忍耐,總沒機會從秦爺眼皮底下救出念喬;等到秦爺倒下,念喬卻又失去了蹤影……那一條看不見的鏈子始終拴在雲漪身上,誰握著鏈子彼端,誰就握住了她的羽翼。

陳太怔忪良久,閉目苦笑,“你比我聰明太多。”

聰明麼,聰明又有什麼用。

雲漪悵然抬眸,也只能無聲苦笑。若是當真聰明,又怎會一廂情願。那日她說,“仲亨,我不要自由了”——他不會懂得這句話對她的意義,唯有云漪自己明白,那一刻,她曾真的願意放棄。

假如今天沒有跟蹤而來的許錚,她會不會依然願意放棄?

恍惚間,雲漪笑出聲來。母親有前車之鑑,秦爺有慘例在前——你永遠不知道主子什麼時候會翻臉,也不知道男人什麼時候會變心。更何況,這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男人,或許從未對她交付過真心,如同她也不曾對他攤開過底牌。

昏黃路燈下,兩個身穿臃腫冬衣的婦人轉出巷口,手提竹籃,頭裹花土布頭巾,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此時夜色已濃,這片破敗街巷多是煙館私窯,入夜彙集了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各色人等。路面罕有女子身影,只有幾個招徠生意的窯姐兒,絕看不到良家女子經過。

兩名婦人低頭穿過人群,與幾名車伕擦肩而過。一個矮壯漢子回頭瞥見那走在後頭的婦人,步態細碎緩慢,粗圓腰身仍有幾分靈活。漢子嘿嘿笑著上前,探手往那婦人腰臀摸去。還未觸到衣角,那婦人驀然有所警覺,冷不丁駐足回頭——頭巾下蠟黃的一張臉,竟佈滿無數大大小小的黑痣,奇醜無比,嚇得那車伕慌忙縮手。

走在前頭的胖婦人趕緊回身拽走那醜婦,兩人匆匆穿過混亂街頭,專揀近路小巷左穿右拐,不多時便來到法租界與英租界交界的路口。先前窮街陋巷倒容易避人耳目,從這裡一走出去卻是堂皇大街,到處都有軍警巡邏。碼頭距此不過十分鐘腳程,卻是最易出事的一段險途。“從左右兩道都能到達碼頭,我們便在這裡分路,到碼頭會合。”雲漪掩了掩頭巾,留意到路口有巡警經過,忙側身避到路燈後頭。陳太驚疑道:“兩人一起好有照應,為什麼要分頭?”雲漪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假如我沒能趕過來,你記得我之前說的地方和暗號,找到馮魁武馮爺,他會安排你搭今晚的貨輪離開。”

“你還想著督軍,還想回頭找他求情對不對?”陳太一把拽住她手腕,氣得連聲低斥,“到這關頭了,你犯什麼糊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好了避過這陣風頭再回來救你妹子,怎麼事到臨頭又來犯渾,把你自個兒賠進去也沒有用處……”

雲漪驀地笑起來,頭巾下只露出一雙清亮眸子,“我沒犯渾,也不會回頭找誰。”陳太不信,扣住她手腕不肯放,想劈頭一頓罵醒她,又怕招來路人側目,一時急得掌心冒汗。

她的焦灼神色全都看在雲漪眼裡,雲漪望住陳太,眼裡暖意也漸濃——到底還有個人真心顧念她,生死同命的時刻也沒有捨下她。

“他們是衝著我來的,你不必跟著搭進來,跟我一道只會有危險。”雲漪微微一笑,反手握住陳太手掌,“何況我也有求於你,保你平安離去也算是幫我自己的忙。”

言下之意,她和她恩怨兩清,各得其所,誰也不欠誰的情分。可她越是這樣說,陳太越明白她的用心,越覺得虧欠良多。雲漪似看穿她的心思,不待她開口便笑著說道:“我若有個閃失,請設法解救念喬……她沒有罪名,也不至於連坐,需要疏通打點的地方,正好用上秦爺那筆錢。”她語氣淡定,說得好似安排一場普通聚宴,卻是將自己與親人的性命安危相托。

饒是看慣生死聚散,陳太也陡然間說不出話來,隱忍良久才開口,“為什麼偏就信我?”

為什麼偏就信她?

只因,你我都再沒有旁人可相信。

這話,在心裡同自己說一遍即可,不能說出口,說出口便是血淋淋的疼。

雲漪將頭巾掩緊,答非所問地笑道:“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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