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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做得這樣狠。”貝兒嘆口氣,將一杯熱騰騰的大吉嶺紅茶放到蕙殊面前,“這回你是鬧得太過了。”蕙殊聞言抬頭,哭了整夜的眼皮還有些紅腫,眼睛越發顯得圓大,烏亮溼潤的瞳子盈盈照人。她本埋頭吃著早餐,聞言將銀叉子一擱,揚眉道:“難道我真的昧著心思嫁過去,做個恪守婦道的少奶奶就好?”

貝兒還未答話,她又急語如濺珠,“我說延遲婚期,老爺子只當我捨不得離家;叫世則振作,他又只當我囉唆……從前認得他的時候並不是這樣子,不知他為何越變越像一個紈絝子弟!我不能昧著自己心思,同這樣的男人相對一輩子,他已經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顏世則,我沒辦法再騙自己,我不喜歡這樣的他,早已經不喜歡了……往後怨就由他怨去,誰都與我再不相干!”

她分明難過,臉上卻繃得比誰都不在乎,泛紅的眼圈早已出賣了心中委屈。貝兒覷著她,不由搖頭笑,“這個樣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來了,難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麼好。”

蕙殊低了臉,拿銀匙有一下無一下撥弄紅茶,“你以為我樂意那樣麼。”

貝兒定定看她,眼前浮現初見時的樣子……彼時尚在萬里之遙的美國南部校園,邂逅東方同胞並不容易,年歲相近的兩個少女頓成知己。

初到異邦的蕙殊未褪羞澀,舉手投足都是東方閨秀的拘謹。有著東方血統的Lily Bell卻是人群中天生的焦點,來自母親的中國風情,令她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被她逼著學跳舞、學騎馬的蕙殊,一開始緊張抗拒,後來漸漸如鳥兒鑽出樊籠,發現自由天空。

那時候,她們無憂無慮,真正快活。飄得再遠的風箏,背後總有一根線,那根線收緊的時候,便是自由的終結。貝兒畢業後回到香港,身為港督府參事的父親好賭成性,將她嫁給本埠中國富商,做了一筆金錢換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回國,繼續名門閨秀的沉靜生活,留洋歸來只不過為她風光嫁衣多添一層金粉,也給祁家開明門風再增一則佳話。

“Lily,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著頭,語聲有些啞。

“可你還是在意顏,不然也不必送上那隻面具。”貝兒抽出一支菸來,目光流露出與韶齡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發他振作,可惜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頓,端起茶來慢慢喝,彷彿沒聽見。

一縷煙從貝兒紅唇間吐出,迷濛了她的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擋了一半臉,眉目不動,語聲悶悶,“我可沒安什麼好心,就想氣死他。”貝爾笑起來,“嘴這麼硬,一會兒見了四少,看你還怎麼說。”

“你還笑。”蕙殊橫她一眼,支肘撫住額頭,“我都愁死了。”

“現在知道愁,半夜落湯雞似的衝進我家,倒不見你愁。”貝兒斜睨過來,笑得蕙殊惱羞成怒,信手將點綴餐盤的一朵黃康乃馨擲了過去,“Lily,你有沒有心肝!”

貝兒笑著避開,卻聽蕙殊呀的一聲,張大眼睛望住她身後,臉頰騰地紅透——

穿黑綢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門口,腰間帶子鬆鬆繫著,領口半敞,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擲進他懷裡。

顯然是剛剛睡起,四少慵懶神容未褪,眯起一雙秀狹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們還真早。”蕙殊張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觸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領口微露出男子緊實肌膚,與黑色絲綢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態,四少似乎熟視無睹,也沒有迴避的意思,徑自落座在餐桌旁。蕙殊不敢抬頭,遞個眼色給貝兒,將臉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縮得不能再縮。

四少懶洋洋地問:“小七很餓嗎?”

蕙殊一愣抬眼,見四少將整盤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臉都要埋進碟子裡了,有這麼餓嗎?”他語聲溫柔戲謔。

貝兒笑出聲來。

蕙殊惱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將貝兒釘到牆角去。

在這無聲脅迫之下,貝兒忍了笑,將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記”擇要道來,為投合四少憐香惜玉之心,特地將小七悽惻之狀再三誇大。聽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覺心酸,眼圈紅紅,險些落下淚來。

四少安靜地聽著,只是慢條斯理地飲茶。貝兒終於講完,側眼覷看,也不知他有沒有聽進去。蕙殊將面具留給顏世則,自曝秘密的一節,是她最擔心的,卻也不敢將此隱瞞。若只是賭氣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給自己留退路。待顏世則見了那面具,只當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相識日久,越發知道四少看似溫潤的性子底下,藏著莫測的陰晴。若是小七不知輕重,當真惹他著惱……貝兒心中忐忑,立時轉了口風:“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卻也怪我,那晚不該存心捉弄。若不將顏少請上來,也不會生出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成想……”

“既然不是好姻緣,斷就斷了吧。”四少擱下杯子,對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這回眼淚真的掉下來,“四少……我其實……”

“你先吃飯,過會兒到書房來。”他說罷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室。

這早餐再美味,蕙殊哪還吃得下。二女面面相覷,貝兒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這樣原諒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諸般手段,軟纏硬磨來說服他。想不到他竟贊同這逃婚之舉。

偌大城中,顏、祁兩家若要掀出一個小女子,易如反掌。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爛攤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書房虛掩的門前,蕙殊吸一口氣,抬手敲門,聽見裡頭溫柔語聲地說“進來”。

推門剎那,滿室碎金撲面,陽光篩過梧桐樹影,從落地長窗灑入,將個頎長身影投在地上。四少自窗前轉過身來,平紋雪白襯衣,長直領系小溫莎十字結,側臉輪廓逆光,帶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雙手交握於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長的手轉動骨瓷描金盃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霧氤氳。蕙殊心中漸覺寧定,從未有過的安穩和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個人?”他的聲音沉靜,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麼呢,蕙殊說不出這滋味,只覺得有種無形力量,將她心頭的紛亂都壓了下去。

她注意到,他說的是“不要”,多麼奇怪的用詞。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悵,“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裡竟也有淡淡傷感。

蕙殊訝異地看他,聽見他又問,“但你仍希望,終有一日他能成為你想要的那種人,是嗎?”

她緘默,四少微微傾身,輕聲問,“小七,是嗎?”

他眼裡的傷感,似變幻出微弱期冀。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樣嗎,她仍對世則存有寄望嗎?否則何必留下那隻面具刺痛他,刺醒他。然而退路已封死,哪裡還能回頭。他能不能成為她期待的人,都無關緊要了。原本未曾想過這麼細、這麼深,這一刻她才覺深深悵惘,心口有莫名牽痛。

世則,他不夠好,待她卻是很好很好的。蕙殊鼻端發酸,緩緩道,“也許是,我想做另一種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

這話脫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作聲。蕙殊咬唇沉默。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麼,哪怕哼一聲也好,好過這樣的沉默。可他沒有一點反應,方才還噙著笑容,此刻神情卻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你想過往後的打算嗎?”四少終於開口,語聲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氣答道,“我羨慕貝兒,可以做獨立的女性。”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心裡卻有著一點小女子的有恃無恐,以她所瞭解的四少,絕不會拒絕一個女子的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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