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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蕭瑟,一團橘黃燈光的暖意,不足以驅散夜的黑暗。一冊日記本攤開、合起,又再開啟……燈下女子怔怔看著雪白紙頁,再一次將筆擱下。已經許久不曾寫過日記,四邊已磨舊的日記本子仍隨身帶著,卻似乎再沒有那樣細緻的心思。這些年匆匆忙忙,輾輾轉轉,好似什麼都沒有變,卻總有些什麼不一樣了。修長手指撫過紙頁,燈光映照無名指上一點璀璨,小小一枚石頭被指環託著,晶瑩流轉。念卿嘆口氣,合上日記本。

窗外雨聲簌簌,寒意更濃。這樣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裡,冷是不冷。前日軍營出事之後,仲亨連家也沒回,即刻趕往鄰近駐軍各地,親自視察軍需。這一走就是三天,駐軍之地偏遠,往來奔波勞頓,又遇上這連日大雨……此番他是動了雷霆真怒,鐵下心來徹查到底。這些年來,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失望。她卻幫不上他分毫,連一句寬慰的話也沒機會同他說……甚至,來不及向他解釋胡夢蝶與同濟會的事。

和衣躺在床上,關了燈,眼前浮現那深邃凝重目光。念卿將手按在心口,竭力壓下紛亂忐忑心思,覺察心跳得飄飄忽忽,彷彿無處著力。不管怎樣,明晚仲亨便要回來了。期盼與忐忑交織成魘,一夜驟夢頻驚。臨到天亮時迷迷糊糊睡去,朦朧裡聽見聲響,見他俯身吻她額頭,替她蓋好被子,悄無聲轉身離去。如同在家的時候,每天清晨他早早離去,從不將她驚醒……明知是在夢中,也覺心安,念卿甜甜嘆口氣,側身酣眠。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間。念卿眯了眯眼,隱隱聞到一縷幽香,卻奇怪房中並無花束……驀地,側首卻見床頭有一枝半綻的白梅。念卿一驚而起,披衣散發奔下樓去,迎面見著一名女僕,慌忙便問:“督軍回來過?”

“是,督軍天未亮時回來的,換過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裡了?”念卿怔怔問。女僕搖頭不知。

念卿扶了樓梯,茫然呆立半晌。這一整日裡,僕人們覺得,夫人從未像今天這麼難侍候。平素從不在意他們準備什麼飯菜,今日卻親自入廚,對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騰了大半日總算預備好晚餐,樣樣都照著督軍最愛的口味,且又別出心裁。然而從黃昏等到天黑,直等到臨近半夜,督軍仍未回家。眼看著夜闌人靜,桌上飯菜冷透,下人們面面相覷……夫人卻仍然在等。壁鐘嘀嗒嘀嗒,轉眼已是午夜。念卿無可奈何,只得讓人接通侍從室電話,問一問督軍是否還在忙。女僕將電話接通,才問得兩句,臉色已異樣。

念卿見狀一驚,從沙發裡霍然起身,“怎麼回事?”

“侍從室說督軍已離開三個鐘點了……”女僕惴惴道,“走時只帶了兩個侍從,座車還停在樓外,不知人去了哪裡。”

整個侍從室被驚動得人仰馬翻。夫人連夜趕過來,命人全城搜尋,務必找到督軍去向,且不可驚動外界。照說這麼一個城裡,走也走不到哪裡去。可明裡暗裡有多少人盼著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實在不敢去想……遠有陳久善,近有佟孝錫,明有內敵,暗有外寇!何況軍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這個時候不帶侍從,也不知會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這實在太過蹊蹺!

念卿越想越怕,臉色蒼白,手上禁不住地發顫。侍從在一旁不住勸慰,勸她安心等待,督軍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半個鐘點之後,侍從室終於接到報告,查明督軍大致去向。侍從官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面面相覷, 暗暗叫苦。

夫人卻不給他周旋餘地,劈面直問:“督軍在哪裡?”

侍從囁嚅半晌,小聲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時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為七里巷。這條巷子會聚風月,是遠近聞名的煙花地,脂粉香溢,鶯燕和鳴,便得了七里香的名頭。若說一個男人瞞著妻子半夜悄悄去到這個地方,任是誰也猜得到是去做什麼。男人嘛,誰沒有點風流逸趣,何況是位高權重如霍仲亨。可霍夫人不是什麼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軍深夜尋歡,河東之怒誰敢阻擋。 侍從官眼看著夫人臉色微變,暗中叫苦不迭,只怕這馬蜂窩是捅大了。

只見夫人一言不發,轉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這裡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請督軍,省了您夜半勞累……”侍從趕上去擋在唸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車,連連賠笑勸留。夫人也不開口,依然往前走。侍從發了急,不管不顧拉住車門,“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為我要去哪裡?”門廊燈光昏黃,一半照著門外樹影森森,一半映照門前鑿花臺階。夫人立在階前,肩頭攏一襲狐裘,微垂的臉龐被燈光投下薄薄陰影,似籠上一層夜霧。

“什麼七里八里,叫你們查了半天,盡查些無稽的東西。”夫人語聲冷冷的,也不見怒色,“督軍怎可能去那種地方,必是你們弄錯了。”

追上來的侍從們面面相覷,愕然不知如何應對,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譏誚。這轉折來得太過突兀,片刻前還焦急萬分的夫人,得知督軍去了煙花之地,非但不惱不怒,反而似驟然變了個人。卻聽她又開口,語調十分厭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為止,關於督軍的去向,誰若再胡說八道——”

她微側首,目光掃過來。

“是!”侍從們慌忙立正,齊齊抬手行禮。

“是什麼?”夫人眉梢一挑。這次再無人敢出聲,一個個都將嘴閉得死死的。念卿冷眼看著他們,也不言語,只待司機將車穩穩駛了過來。侍從們惴惴目送她上車離去,看著車子馳遠,這才相顧咋舌。念卿將手套一點點摘下,靠上後座椅背,心頭緊一陣慢一陣,猶自怦怦地跳。司機在前面問:“夫人,是回去嗎?”連問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過神來,澀聲道:“不急,去城南繞一圈吧。”

司機從後視鏡裡詫異地看她,已是凌晨兩點,竟還出城兜風。瞧夫人的臉色並不像有這閒情,倒顯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還來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蕩蕩的大房子,一個個變故都來得猝不及防,讓人無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麼呢……即便說他殺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獨不相信他會去狎妓,至少不會在這內憂外患的時候,否則他便不是霍仲亨。相伴三年,什麼風浪險惡都一起過來了,他們早已生死相托,無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麼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詭秘舉動,將她也一併瞞住。七里巷裡有什麼人,是他必須連夜去見的,且放心大膽只帶兩個侍從。

風月之地,最宜隱藏女子神秘身份。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一點。他去見的那個人,選擇藏身在七里巷……念卿驀然坐直身子,眸色閃動,眼前彷彿有一雙微哂笑眸浮現。

“夫人?”司機被她猝然舉動驚了一驚。

“回去。”念卿下意識握緊手套,手指僵冷,紛亂念頭俱都一起湧上來,看似不相干的線頭,驟然相銜,結成密密一個網,將無數謎團都串起……如果來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訊息……陳久善的異心、軍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夥伴海上遇襲……南方,原以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還安全嗎?車子飛馳,穿過寒冷寂靜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氣濛濛遮擋,只有黑暗不斷掠過身旁。

已過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錯過了。城中白梅在這時節俱已凋謝,他卻從遠處郊野帶回一枝,悄然擱在她枕邊。他是記得的。念卿抬手掩面,卻來不及止住滑落的淚。無名指上戒指,涼涼的觸上面頰。三年前的今日,他為她戴上這小小一圈指環,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那時他說:“念卿,我有禮物給你!”

他瞪著她說:“給我收下,不許摘!”車子停下,抬頭已望見家中燈光,深宵相待,靜候歸人。二樓書房視窗透出暈黃,他已先她一步抵家。念卿推開車門,披肩與手套俱都忘在後座,自顧提了裙襬,疾步跑上臺階,奔進客廳,直奔上二樓,鞋跟將木樓梯踏得嗒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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