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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茗谷燈火通明,巡邏森嚴,濃雲映蔽長空,一點星月也不見,四下裡夜鳥蟄枝,草蟲伏藏,平日的蛙鳴聲也被巡邏侍從的靴聲替代。子謙一臉疲憊,襯衫領口扯開,袖子捲起,陰沉沉坐在大廳沙發中一言不發。平素從不見他抽菸,此刻指間一支菸徐徐燃著,青色煙霧繚繞。四蓮親手端了剛煮好的粥,輕輕擱在他手邊,“你一整天還沒吃過東西。”

子謙皺了下眉,“我不餓,給父親和夫人送去吧。”

“已經送上去了。” 四蓮低聲道,“夫人還是不肯去醫院,父親守著她,兩人都沒吃飯……這樣子下去怎麼行,你也勸勸夫人吧。”

“找不到霖霖,她是哪也不肯去的。”子謙目色陰沉,將菸頭重重掐滅在雲石菸灰缸裡,“我就不信,掘地三尺會找不到這麼三個大活人,今晚我就抄它個天翻地覆,看那程以哲到底有什麼神通!”

話音未落,門外靴聲急促,許錚大步流星奔進來,劈面就問:“四少回來沒有?”

“他引了那方洛麗來劫走霖霖,如今還有臉上門嗎?”子謙一聲冷哼,不耐地斥道,“怎麼這半日都不見你,正要找人你卻跑哪裡去了!”

許錚重重喘一口氣,“夫人命我去了一趟教會女子學校,果然,月凌也失蹤了。”

子謙久不在家中,聞言不明就裡,“月凌又是誰?”

四蓮忍不住介面,“是萍姐常掛在嘴上的凌兒?”

許錚點頭,“正是,萍姐是帶著凌兒一起進來做事的,夫人喜歡那孩子機靈,前年送她進女子學校唸書,平日寄宿學校,放假才回來。我方才去學校查問,得知月凌數日前就被人接走,接她的人自稱是府裡司機,說她母親得了急病,騙得校方信以為真。”

“又是這手段!”子謙大怒,“太卑鄙了,除了挾持無辜孩童,這程以哲還能幹出什麼事來!”

“程以哲不過是個卒子。”低沉迫人的語聲冷冷從身後樓梯傳來。子謙與許錚聞聲一驚,回頭見霍仲亨緩步走下樓梯,臉上如罩嚴霜。

“父親。”子謙匆忙站起身來,脫口問道,“夫人怎樣了?”四蓮聽出他語聲的緊張異樣,抬眼見他滿目憂切流露無遺。

霍仲亨沉聲道:“她服過藥,暫且睡著了。”

“當真不送她去醫院嗎?”子謙遲疑道,“我擔心她受不住這刺激,病況又要加重。”

“念卿她不會這麼無用。”霍仲亨落座沙發,容色疲憊,眼裡有明顯紅絲,“讓她留在家中也好,待在醫院那種冷冰冰的地方少不得胡思亂想。”子謙還欲再說什麼,卻被四蓮輕輕拽了拽袖子。

“我去陪著夫人。”四蓮懂得察顏觀色,領了霍仲亨應允的眼神悄然轉身上樓,留他們三人在樓下商議。

許錚將月凌失蹤的前後詳情一一稟來,並擔憂薛晉銘追蹤方洛麗而去,至今沒有訊息傳回,恐他遇上不測。

子謙一向對薛晉銘懷有成見,此時更恨他引狼入室。“這事怪不得他,陳久善設下計中計,一早已佈下陷阱,你我都大意輕敵了。”霍仲亨面無表情,目光中暗芒閃動,“陳久善佈下刺殺疑雲吸引視線,令我在這頭一心戒備,卻不知他已暗度陳倉,在薛晉銘身邊早早佈下了殺手鐧。”

當日方洛麗為陳久善盜取信函,失手被薛晉銘擒住,薛晉銘以姻緣相許,感化她棄暗投明。這一招騙過了薛晉銘,也騙過了霍仲亨——以男子對弱者的憐憫之心,總容易相信一個走投無路的薄命女子,更何況薛晉銘辜負方洛麗在先,於她日後遭遇本就心懷愧疚;方家又是毀在霍仲亨手裡,看方家母女顛沛流離,於霍仲亨終有不忍。

孤身攜女的方洛麗,誰又忍對她過於苛責。唯有念卿本能覺察其中的不妥,卻說不出究竟不妥在哪裡。以她的微妙處境,亦不能明言勸阻薛晉銘與方洛麗的婚事,幾番探問暗示,也改變不了薛晉銘的補償之心。

如今謎底揭開,方洛麗的失手被擒才是計中計的真正開端。

自那時起,陳久善已開始策劃一切,驅使方洛麗接近四少,有了薛晉銘未婚妻的身份,再伺機接近念卿和霖霖——只要挾住其中之一,便牢牢抓住了霍仲亨的軟肋。

隱匿在陰影中的毒蛇,時刻盯準獵物的破綻和弱點,一旦給它天時地利,驟然暴起傷人。妻女是霍仲亨的弱點,薛晉銘是霍夫人的弱點,方洛麗則是薛晉銘的弱點。而方洛麗與萍姐,則擁有世間為人母者共同的致命弱點。忠心耿耿如萍姐,也不能招架愛女落在歹人手中的威脅,她目睹過念喬的慘劇,太清楚一個稚齡少女落入歹人之手的結果。

萍姐是最容易接近霖霖,也最不會被防備的人。以她一人之力躲不過森嚴戒備,方洛麗身為嘉賓,進出自如,又兼有訓練有素的身手,自是裡應外合的最佳人選。

子謙咬牙,“若非這場婚禮,也不至給了陳久善和程以哲可乘之機。”

今日婚禮之期,正是萍姐為沖喜選的“良辰吉日”。

霍仲亨目光冰冷,“身邊若有毒刺,早一日拔出,總比晚一日發作好。”

許錚昂然答道:“姓陳的有歹毒手段,咱們也不是吃齋的,光明社早已在掌控之中,今日就給他連窩端了,不信找不到大小姐!”

霍仲亨神色凝重,“沒有那麼簡單,陳久善的目的是脅迫我不支援代執政繼任總統。他十分清楚我的手段,一旦找回霖霖必不肯與他善罷甘休。他既然敢向我動手,只怕已做好硬拼的準備。”

子謙將眉一挑,“他想動武?”

霍仲亨緩緩道:“不是同我動武,是同總統府動武。”

——那便是政變。若是霍仲亨在政變中出兵支援南方政府,陳久善必然討不到好果子吃。如今霖霖落在他手裡,霍仲亨投鼠忌器,只能按兵不動;待他政變奪權,掌握南方大勢,屆時再無需忌憚霍仲亨,更加不會交還霖霖。子謙終於明白過來這最壞的可能,臉色鐵青,眼裡騰起殺機。許錚伸手按在他肩頭,“少帥請冷靜。”

他話音還未落,門外有侍從大聲稟報,“報告!薛四少找到了!”

巡邏警衛在茗谷附近發現斜停道旁的黑色轎車,以及受傷昏迷在車裡的薛晉銘。彈孔射中他肩頭,再差兩分就命中左胸。帶了這樣的傷還能獨自驅車趕回,子謙望著因失血而臉色蒼白的薛晉銘,到底心生欽佩。醫生迅速為他包紮輸血,注射藥劑,檢查之後不見其他傷痕,萬幸沒有傷及要害。原以為他今夜是不會醒來了,然而霍仲亨來看過了他傷勢,還未走出門口,便訝然發現薛晉銘從床上掙扎醒來——

“程以哲身邊有黑龍會的人。”他衝口而出的一句話,令霍仲亨猝然轉身,身旁子謙與許錚更是勃然變了臉色。

惡名昭彰的黑龍會,是日本人在華最大的幫會,背後有日本陸軍省撐腰,公然在華插手軍火買賣、煙土販運等行業,進而蒐羅情報、暗植間諜,無惡不作。

“他們出動了黑龍會中的高手接應洛麗,陳久善以程以哲為卒子,暗中與黑龍會相勾結。我追蹤到一個名叫‘四海會館’的賭場便失去線索,那裡應是黑龍會秘密經營的場所,我懷疑霖霖就藏在那裡。”薛晉銘一把扯掉輸液的針頭,焦急道,“如今事不宜遲,趁四海會館還沒有被驚動,立刻派人封鎖搜查!”

子謙緊盯了薛晉銘,沉聲道:“我們將全城掀了個遍也不見蹤跡,為何你卻能直接尋去四海會館?既然沒有驚動四海會館之人,又是誰傷了你?”

聲聲質問,點點疑蹤,一時間竟都指向了薛晉銘。薛晉銘沉默,似對此並不意外,眼底陰影令他蒼白臉色更顯虛弱。

子謙神色咄咄,許錚質疑目光也如錐子釘在他臉上。他抬眼望住霍仲亨,一言不發,既不回應也不解釋。霍仲亨目光莫測地看了他半晌,緩緩抬手令許錚和子謙退下。

房裡只餘一盞檯燈照著薛晉銘失去血色的臉、烏黑的鬢,與額上微微滲出的汗。

霍仲亨坐下來,換了與薛晉銘平視的姿態,燈光映上他冷峻側顏,卻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你今日對我所說的任何話,我不會轉述於旁人。”

薛晉銘迎上他目光,淡淡反問:“旁人?”

霍仲亨靜了一刻,點頭道:“連同她。”薛晉銘神色一緩,臉上緊繃線條稍柔,唇角有澀意泛起。

“這是洛麗特意留下的。”他遞上那張照片,皺巴巴的照片背後是方洛麗留下的潦草小字,貝兒和蕙殊曾第一時間見過。

霍仲亨皺眉接過只略看了看,翻過照片正面,目光落在照片下方一處毫不顯眼的黑印上,無心看去仿若一抹汙痕,細看才顯出精微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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