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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孤燈,照著白的壁,黑的影。那燈光微弱,只照得小小一團光亮,照不開大片陰影的深暗。她坐在床頭陰影裡,仍覺那燈光太過刺眼,每一絲光亮都令她覺得痛。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進肌膚,無聲無息凌遲。

這樣的感覺已多年不曾有過了。

第一次是見到母親被人從獄中抬出去,她看見灰黑的囚衣,看見一隻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親留下最後的記憶;第二次見到滿面鮮血的念喬,掙扎在醫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這是第三次嗎?她盯著那盞燈一動不動,並不去關上它,任憑那光亮將她刺痛,或許還不夠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門,將門徐徐推開一線,一道慘白光亮照進來,長長投在她腳下。

“夫人,少夫人醒來了。”她抬起眼,沒有說話,目光裡亮起微弱希冀。

“少夫人無恙,只是……實在無法保住……”她仍沒有說話,垂下眼,僅有的一線希冀光芒熄滅,神情如死灰。

侍從僵立在門邊,手足又涼又沉,不忍上前驚擾她,又不能放任她就這樣守在床邊。她已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裡,守了大半夜,也沒有一句話。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醫生說她就快醒了。”侍從斂息探問。她點了點頭,扶了床沿起身,卻似絲毫沒有力氣。

侍從忙上前攙扶。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單覆蓋得嚴嚴實實,邊上卻有一點被她起身時帶皺。她伸手撫平那處皺痕,似乎怕進了風,凍著了沉睡在底下的人,又替他將被單掖好一些。

隔了薄薄被單,手不經意觸到他身子,依然軟和如在生時。她一顫,不由自主想掀起被單,看這傻孩子會不會突然醒來。身後侍從忙將她攔住,見她淚水落下,唯恐親人眼淚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時顧不得禮數,只將她合身抱住,“夫人節哀,您這樣子,公子走得也不安心……”

安心。

這兩個字輕飄飄傳入耳中,似一刀戳進心裡,呼吸為之凝滯,喉嚨裡有什麼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麼急欲衝破而出……陡然間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軟倒,只覺力氣急速溜走,再沒有可以支撐的地方。

侍從慌了神,高聲呼喊醫生。她聽見侍從的聲音,卻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濛濛的聽不清楚。

好累,好想閤眼睡過去。可是,還不能睡,有什麼事情是她忘記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侍從看她眼睛漸漸合上,身子綿軟無力,眼看是昏厥過去。情急之下正要將她抱起,卻見夫人眉頭略緊,微弱地嗆出一聲咳嗽,竟悠悠睜開了眼。

醫生和護士已奔進來,見狀忙要送她進病房,她卻勉力擺了擺手,自己緩緩站穩身子,卻仍有些搖搖欲墜。侍從看她慘白如紙的臉色,忍不住道:“夫人,您需要休息,您不能再留在這裡!少帥,少帥遺體也該入殮了。”

念卿聞言抬眸,愴然望住雪白床單覆蓋下的子謙,目不轉睛望了良久。侍從看她微微啟唇,似乎想說什麼,卻半晌沒有出聲。於是沉聲道:“夫人放心,這裡屬下自會料理,您先回府休息。”

“不要拍電報。”念卿啞聲開口,一字一句竭力說得清晰,“不要讓他知道。”

侍從一呆,幾疑自己聽錯。

“對外間,找個說辭先擋過去。”念卿目光恍惚,語聲卻堅決,“暫時封鎖訊息,一切後果由我承擔。”侍從呆望夫人,一時間,完全無法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也不知她哪來這樣的膽量敢將此事一肩擔下!出了這樣大的事,又豈能對將軍隱瞞?難道獨子下葬,也不通知為父的趕回來?夫人卻頭也不回,步履緩慢地走出門去,孑然身影穿過午夜醫院幽深的走廊,朝少夫人所在的病房一步步走去。廊頂上的燈光將她影子拖得長長,兩旁刷得粉白的牆壁,似將她那單薄身影壓在中間,不斷朝她壓過去,壓過去……

葬禮在三日後舉行。

外間因碼頭那一場大亂,已是滿城轟動,各種離奇猜測不絕,一時流言四起。霍仲亨已北上多日,至今仍沒有音訊傳回。因念卿執意壓下訊息,不對外張揚,喪事也就只好從簡。子謙不信宗教,便沒有道場法會,沒有設靈致祭,只按照四蓮的意思,請來一位高僧為他念誦了三天三夜的地藏菩薩本願經,為他消除業障,解脫苦海。

出殯之日,為他送行的親人只有念卿、四蓮與霖霖。墓地擇在離茗谷不遠的山麓,三面青山合圍,面朝寧靜海灣,腳下有萬畝梨花,每到春來,雪海飄香,滿目晶瑩。這梨花林是仲亨常來漫步的地方,他喜歡這裡。他說北平故宅的後面也有大片梨花,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謙的兒時夢、舊時歡。

念卿駐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濤,沒有梨花綻放的時節,層疊枝葉被風吹拂,遠遠送來細細簌簌的林濤,彷彿有誰在耳邊低語。天邊有陰沉的濃雲層疊壓著,連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來又有暴雨將至。

挾裹潮意的海風越來越急,海面腥氣與泥土溼氣混合,疾風吹得念卿一身黑裙黑紗飛揚。空氣裡的潮溼終於變成雨意,雨絲飄上臉頰,沾溼眉睫。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見的雨絲玩,不經意看見一隻隨風飛來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繞著四蓮飛舞,彷彿是被她鬢旁白色小花引來。

四蓮被僕傭左右攙扶著,鬢角都是汗,臉頰隱隱有了些血色,臉色不像前幾日那樣青白。那淡淡紅暈襯著她蒼白的臉,彷彿竟有些透明。因擔心她身子虛弱,念卿讓侍從備了軟轎抬她上山。她卻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來,以她小產過後的身子,能走上這半山腰已是虛汗透衣。

半空中悶雷陣陣,雨絲越來越密。死寂的山嶺上,疾風捲起漫天紙錢,與碎葉交雜在一起,上下飛舞。子謙的靈柩落葬,黃土一捧捧撒下,將棺木漸漸掩蓋。侍從與僕傭紛紛跪地號哭,悲聲此起彼伏,陣陣撕扯著人心。眼前跪了一地的人,唯獨念卿以長輩的身份不能給晚輩行跪禮。

女僕牽來霖霖,讓她跪在四蓮身邊,給她的哥哥叩頭。霖霖睜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四蓮……她的樣子多麼奇怪,臉上沒有一點眼淚,好像變成了木頭人。四蓮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望著前面,僵硬地叩下去,起身,再叩下去,再起身……孑然立在最前的念卿,朝那一抔新土,緩緩俯身鞠躬。霖霖屏住氣息,乖乖跟隨四蓮叩頭,直至女僕放開她,才立刻捱到念卿身邊,小心翼翼搖了母親的手,問出心裡的話,“哥哥在哪裡?爸爸在哪裡?”

念卿垂眸看女兒,在她黑烏烏、亮晶晶的眼裡,看見自己神情恍惚的樣子。身旁的四蓮依然安靜得似一個沒有活氣的影子。

念卿無言凝望她,希望她會哭,會恨,會狠狠咒罵。然而四蓮什麼都沒做,就這麼痴痴怔怔,好像還在夢中不曾醒來。當她在病床上睜開眼,得知子謙與孩子已雙雙離去,就那樣睜大眼睛望著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說出下文,等她說子謙還會回來。沒有人見到少夫人的眼淚,即使僕人在深夜走進她的房間,也只看見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她如常起居,如常說話,彷彿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一直就鮮少有激烈的情緒,不像念喬,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從前總是那般沉靜,如今這沉靜變成了死寂,再沒有一絲波瀾,一顰一笑都似已凍結。直至這一刻,看著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鮮朗的男子將永遠埋在黃土之下……念卿望著四蓮,目不轉睛望著,身子不由自主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她在四蓮臉上看見了笑容。

四蓮在笑,笑得唇角彎彎,眉眼細細,如同在婚禮上回眸的一笑,彷彿子謙就在她面前,又一次伸出手給她,領她翩躚共舞,帶她旋入五月絢爛的花海。

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綻開,令念卿在夜裡一次次驚醒,夢中都浮現葬禮那日四蓮的笑容。

葬禮過後,四蓮病倒,連日高燒不退。念卿在她身邊不眠不休照料了兩天兩夜,終也不支。醫生唯恐她的結核病因過度悲傷而復發,不得不注射鎮靜藥劑,強制讓她臥床休養。所幸四蓮開始好轉,畢竟年輕,身子康健,高燒退得也快。

這日夜裡念卿精神略好,聽女僕說少夫人還沒睡,大半夜了還在整理少帥留下的書。念卿默然怔了半晌,披衣來到四蓮房間外。虛掩的門裡亮著暖色燈光,四蓮跪坐在地毯上,將書本堆了滿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見念卿站在門外,也沒什麼反應,復又低下頭自顧忙著。

念卿推門走進去,伸手將她從地上扶起,“地上涼,叫人給你拿個墊子。”

四蓮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聲問:“忙什麼?”

她垂目看著那些書,語聲低微,“他看書總是隨手亂放,到下一次又不記得放在哪裡,一頓亂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來才不會找不著要看的書。”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書,澀然道:“他們父子有很多一模一樣的習慣。”

兩人相對無言。分明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又能再說什麼。

“時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將披在身上的長衣搭在四蓮肩頭,轉身朝門外走去。身後卻聽四蓮低低開口:“你……幫我瞧瞧這個好嗎?”

念卿回身,見她從胸口取出那隻懷錶,捧在手心裡,“這上面刻有洋文,我認不得。”那懷錶錶殼十分簡單,迎著燈光看去,依稀可辨錶殼下方刻有幾個細小字母。這不過是原廠商的標識,並不是仲亨或子謙刻上去的,沒有任何意義。

四蓮卻滿眼期待,目不轉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謙究竟在表上刻了什麼。念卿指尖撫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見開頭有個“L”——

“是lotus!”念卿脫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蓮期待目光,“lotus,是蓮花的意思。”這懷錶的外國廠商或標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蓮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蓮花命名。然而念卿不願說出實話,只含淚而笑,“他刻的是,蓮。”

四蓮睜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沒有聽懂。然而大顆的淚水已湧出眼眶,如斷線的珠子沿著她臉頰滾落。她握緊懷錶在掌心,合身撲入念卿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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