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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鐘以後,江淮、江浩,和丹楓三個就已經都坐在丹楓那套小巧的沙發裡,靜靜地彼此對望著了。丹楓已去浴室梳洗過,洗乾淨了她那一臉的淚與汗,她的嘴角,由於牙齒睦破了嘴唇,始終在流血,而且腫起來了。她終於又換掉了那件馬褲和T恤,穿了件純白色的、麻紗的家常服,寬寬的腰身上綁了根細帶子,披散著一頭如水如雲的長髮,她斜靠在沙發裡。看起來,又單薄,又虛弱,又渺小,又飄逸,又不真實。

她沉坐在那兒,懷裡緊緊地抱著碧槐的那些日記本,她默然不發一響。眼珠烏黑而深邃,深得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的臉色依然慘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這面頰如此毫無血色,她唇邊的一抹腥紅就顯得特別刺目。她雙手放在懷中的冊子上,靜悄悄地坐在那兒,像個大理石雕刻的聖像。她的衣袖半卷,露出她那白晳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剛剛和江淮爭鬥時,被抓傷撞傷的痕跡,青紫的淤痕和擦傷都十分明顯。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也已飄入了另一個星球。她有種遺世獨立的意味,有種漠不相關的意味,還有種天塌下來也與她無關的意味……就這樣坐著,不動,也不說話。

江淮畢竟是三個人裡最先恢復理智的,他給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楓這兒有得是各種酒。但是,丹楓碰也沒有碰,江浩也只勉強地啜了一口,就痴痴地對丹楓傻望著。江淮也在沙發中坐下來,燃起一支菸,他的手仍然不聽指揮地在顫抖。他冷眼看丹楓和江浩兩個,丹楓是沉浸在自己那不為人知的境界裡,江浩卻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困惑,和一臉古里古怪的表情。

室內好安靜,三個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願先開口。這種安靜是沉悶的,是令人緊張,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菸,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淡的煙霧在室內輕緩地繚繞。江浩終於把目光從丹楓臉上收回來,他轉頭去看江淮,喃喃地說:

“大哥……”

正好,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轉頭對江浩說:

“老四……”

兩人這同時一開口,就又都同時嚥住了下面的話。江淮吸了一口煙,說:

“你要說什麼?”

“我不知道。”江浩坦白地說,迷惘更深地遍佈在他臉上,他反問:

“你要說什麼?”

“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內又靜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約而同地對看著,欲言又止。這樣鬧了好幾次,那丹楓始終像個木頭人,視若無睹,聽而不聞,她只陷在她自己的境界裡。終於,江淮再也熬不過去了,下定了決心,他抬頭望著江浩,清清楚楚地喊了一聲:

“老四!”

“嗯?”江浩凝視著江淮。

“我們開啟窗子說亮話,老四,你在門外已經聽到我們全部的對白,那麼,你當然知道,我並沒有騙你,世界上根本沒有林曉霜這個人!”

“我知道了。”江浩對著自己的手指,狠狠地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甩手,他神情古怪地說,“居然會疼!那就不是做夢,我怎麼覺得,今天這種場面,好像在我的夢裡發生過。”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誠懇而真摯地說,“我今天所遭遇的打擊和驚奇,決不會比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地點著頭。“你是個好哥哥,你甚至要強迫她變成林曉霜。”

“但是,”江淮費力地說,“林曉霜這個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知道,”他再重複地說著,注視著丹楓。“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長得很像曉霜,相當像,可是,她不是曉霜。”

“那麼,”江淮用舌尖潤著嘴唇,覺得舌燥唇乾,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噴出一大口煙,終於衝口而出地說,“你能不能放棄這個找尋了?”

江浩注視著江淮。

“不是放棄與不放棄的問題,是不是?”他滿臉的苦澀,卻腦筋清楚地說,“你遺失了一件東西,可以去找尋這件東西,因為這東西存在著。你遺失了一個夢,你不能去找一個夢,因為夢是抽象的,是不存在的。我本來以為,我遺失了一個女孩子,現在才知道,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什麼女孩子,沒得到也就無從失去。何況,世界上沒有林曉霜,我那物質不滅原理根本就錯了!”

江淮仔細地凝視著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個孩子了。”他感嘆地說,“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體會得很多很多……”

“不。”江浩打斷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體會!她既然不是林曉霜,她為什麼要假扮林曉霜?好好的陶丹楓她不做,她為什麼要變成一片毛氈苔?你們口口聲聲提到報復,誰報復誰?為什麼?你當了幾年的舞廳孝子,去孝順那個陶碧槐,難道還不夠?她反而因此要報復你,這是什麼哲學?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楓一直坐在那兒,動也不動。對於他們兄弟二人的談話,她好像始終沒有聽見,也好像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當江浩提到“陶碧槐”三個字的時候,她陡地震動了。似乎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冰到了她,她渾身一陣顫慄,她的頭就抬起來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身上去了,彷彿現在才發現江浩,然後,她轉頭又看著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冊子緊捧在胸口,喃喃地說:

“你們為什麼都在這兒?你們為什麼不走開?你們走吧!我不要你們在這兒!我要一個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記,你們走吧!讓我一個人在這兒!”

江淮震動了,他緊張而倉皇地看著丹楓,看著她懷裡的那些小冊子,他試著要去取那日記本,丹楓立刻緊抱著本子,像負傷的野獸在保護懷裡的小獸般死命抱緊,眼睛裡又流露出那種瘋狂的、野性的光芒。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拳……他站起來,繞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著丹楓。然後,他終於懇求似的開了口:

“丹楓,你聽我說,你好好地聽我說。你把日記本還我,我已經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曉霜了!江浩也已經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會恨你,也不會怪你……”

“大哥,”江浩冷冷地說,“你最好不要代我發表意見!”

“老四!”他懊惱地回過頭去,憤憤然地說,“你是什麼意思?”

江浩仰靠進沙發裡,伸長了腿,他兩手交握著放在胸前。忽然間,他就變成了一個沉穩的大人,一個堅定的大人。一個有主張,有見解,有思想,有氣度的男子漢!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江淮,又掉頭看看丹楓,他唇邊浮起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古怪的微笑。點了點頭,他緩慢地、口齒清晰地、有力地說:

“我已經冷靜地分析過了,在這整個故事裡,我是個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們兩個,每人肚子裡有一本賬,這本賬我全不知道。而現在,還不是你們面對真實的時候嗎?還不是你們公佈真相的時候嗎?你們即使還要繼續演戲,繼續去保有你們的秘密,我這個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也該有權知道我為什麼會成為你們間的犧牲品!”

“老四,”江淮蹙緊了眉頭。“回家以後,我們有得是時間來談,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

丹楓看看他們,她臉上有種被驚擾了之後的厭倦。她低嘆一聲,就低下頭去,翻開了第一本日記,她似乎準備把這兄弟二人當成不存在,要去徑自進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來,用手壓在那文字上。丹楓驚愕地抬起頭,她接觸到江淮深沉的、苦惱的、痛楚而熱情的眸子。這對眼睛那樣痴痴地、切切地、哀懇似的看著她,裡面燃燒著兩小簇熱烈而陰鬱的火焰。這眸子立刻把她從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喚醒了,立即就絞痛了她的神經,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層。她吶吶地、掙扎地說:

“你要幹什麼?你一定要對我用暴力嗎?”

“不,不。”他一迭連聲地說,“不對你用暴力,再也不對你用暴力。只是——請求你在看日記以前,先聽我說。”他回頭看看江浩。“老四是對的,你們都有權知道這個故事,既然一切已發展到這樣惡劣的局面,我勢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楓,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講給你聽,聽完了,你再到日記裡去求證。但是……”他倒進沙發中,仰首看著窗外。“我曾經發誓不說這個故事,不論有多少謠言,多少揣測之辭,多少惡言中傷,我發誓過不說這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語似的低低地說了句,“碧槐,請原諒我!我不得不說了。”

丹楓注視著江淮,她眼睛裡頓時閃過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氣,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個石雕的聖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淺淺地啜了一口。她的眼光生動地、柔和地、夢似的停駐在江淮的臉上。

“事實上,”江淮沒有看她,他燃起一支菸,他的眼光停在那菸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點也不稀奇,那是個很普通的、典型的戀愛故事,一個大學生碰到另一個大學生,幾乎是一見鍾情,在三個月內就山盟海誓,難捨難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營裡認識的,她文雅,纖細,多愁善感,寫一手好詩詞,精通中國文學,她多才多藝而弱不禁風。當時,為她傾倒的大學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難以勝數,她在那芸芸眾生的追求者中,獨獨選中了窮無立錐之地的我,簡直使我像飛在雲霧裡一般。她和我談詩詞,談繪畫,談人生,談夢想,談愛情……哦,我簡直為她瘋狂了。”

他吸著煙,菸蒂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江浩和丹楓都不說話,他們的眼光都盯著他,他沉溺在遙遠的過去裡,那“過去”顯然刺痛了他的神經,他微蹙著眉,眯起眼睛,望著那向空中擴散的煙霧。

“那時候,碧槐是單身在臺北,無依無靠,我也是單身在臺北,兩個單身的年輕人,彼此慰藉著彼此的寂寞,彼此編織著彼此的未來,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開始談她的家庭,談她早逝的父親,談她改嫁的母親,談她那最最最最可愛的小妹妹!她常說,丹楓上飛機以前,曾經哭著抱緊她喊:姐姐,不要讓我跟他們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敘述,都淚流滿面,我把她抱在懷裡,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溼透。”

丹楓眼中浮起了霧氣,她的視線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著酒杯,她望著杯中那紅色的液體發愣。

“我從沒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戀舊,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們的歡樂結束在我去受軍訓的時候。我受完軍訓,碧槐應該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課,晚上到一家舞廳去當了舞女!我找到她,我們之間發生了劇烈的爭執,她拿出一封信給我看……”他轉過頭來,望著丹楓,苦澀而酸楚地說,“親愛的丹楓,你那時的信,就寫得和現在一樣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淚,一句一淚,一行一淚的信,你歷數了在國外的辛酸,繼父的冷漠,生母的無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現在還記得你信中的幾句話,你說:姐姐,我才十七歲,已經面臨失學之苦,在學校中,老師們都說我有語言和戲劇的天才,我也做過夢,要念戲劇,要念文學,要念藝術但是,下個月,我會去酒吧裡當兔女郎!親愛的姐姐,你不會懂得兔女郎是什麼,我在出賣早熟的青春,和我很東方的‘東方’!我把我所有的夢想都埋葬起來,姐姐,再相逢時你不會認得我,你那清純的、被你稱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時候將是殘枝敗柳了。親愛的姐姐,當初你為何不留下我來?我寧可跟著你討飯,不願在異國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著丹楓說,“我有沒有記錯?你是不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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