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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來臨了。

曙色逐漸地染白了窗子,一線剛剛綻出的陽光,從玻璃窗外向內照射。逐漸越過了桌子,越過了沙發,投射在丹楓那半垂的長睫毛上。丹楓驀然像從個深幽的、淒冷的夢中醒來。抬起頭,她茫然地看著那被曉色穿透的窗子,心裡恍恍惚惚的。她幾乎不相信自己就這樣坐了一整夜。一整夜?怎麼像是幾百年?昨日所有發生的事情,都遙遠得幾乎不能追憶了,只有那內心的刺痛,卻與時俱增,越來越壓緊了她的心臟,越來越刺激著她的神經。過分的刺痛反而使她麻木,她覺得自己像個沒有五臟六腑的人物——一箇中空的木雕。

終於,她把腿從沙發上移到地上,她試著站起來,整個人都虛弱而發軟,她幾乎跪倒在地毯上。由於她這一移動,她懷裡的那些日記本就滾落下來,跌在地毯上面。她低頭看著那些日記,奇怪,她從回到臺灣,就在追査這些日記本,而現在,她抱著日記本在這兒坐了一夜,居然沒有開啟過任何一本!她低頭看著,看著,看著,迷惘中,似乎又聽到江淮的聲音,在嘶裂般地吼叫著:

“去讀那些日記!去讀那些日記,希望你讀完之後,不會後悔!”

“它絕不是優美的詩章,而是殘酷的人生!”

她靠在沙發上,對那些日記本足足看了五分鐘。然後,她彎下腰去,把它們一本本地拾了起來,在門邊,江淮帶它們來的那個口袋還在那兒,她走過去,拿起口袋,她開始機械化地把這些日記本,一本一本地裝回那口袋裡。然後,她拎著口袋,側著頭沉思,模糊中,覺得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是什麼?為什麼她腦中一片混亂?胸中一片痛楚?是了!她忽然想起來了,她的飛機票!她是今天的飛機,將飛回英國去!“雁兒雁兒何處飛?千山萬水家渺渺!”她苦澀地低吟了兩句,喉嚨喑啞得幾乎沒有聲音。

她拎著口袋,像夢遊般走進了臥室。臥室裡一片凌亂,收拾了一半的箱子仍然攤開在床上,而那些衣服,早被江淮拖出來散了一地,包括被他撕碎了的,包括那件染了血跡的T恤,這臥室像是剛經過兇殺案的現場。兇殺案?黑天使飛來報仇,黑天使卻被殺死了。她瞪視著那些散亂的衣物,依稀彷彿,自己已經被砍成了七八十塊。砍成了肉醬……是的,死了!陶碧槐死了,林曉霜死了!陶丹楓呢?她悽然苦笑,陶丹楓也死了。她的心碎了,她的魂碎了,她的世界碎了!她焉能不死?是的,陶丹楓也死了。

她把口袋放在床上,走到梳妝檯邊,她開啟抽屜,取出自己的護照、黃皮書,和飛機票。她檢視著機票,下午四時的飛機,經香港飛倫敦!下午四時,她還有時間!她走回床邊,望著那些散亂的東西,望著那口箱子,她該整理行裝。整理行裝?她甩了一下頭,整理行裝幹什麼?能帶走的,只是一些衣服!她失落的,又何止是一些衣服?已經失去了那麼多的東西,還在乎一箱衣物嗎?

她開啟皮包,把護照、飛機票、黃皮書……和一些有限的錢,都收進皮包裡。站在梳妝檯前,她審視著自己,蒼白的面頰,受傷的嘴角,失神的眼睛,疲倦的神情,消瘦的下巴……她低嘆一聲,開啟粉盒,她拿起粉撲。心裡有個小聲音在說: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你預備為誰畫眉?為誰梳妝?”

她廢然長嘆,拋下了粉撲,她帶著皮包,拎著那重重的口袋,走出了臥室,走出了客廳,再走出了公寓。

三十分鐘以後,她已經站在碧槐的墓前了。她望著墓碑上那簡單的字。“陶碧槐小姐之墓”,許久以來,她每次站在這兒,就為碧槐叫屈:別人的墓碑上,都寫滿了悼念之詞,唯獨碧槐,何等孤獨寂寞!而今天,她才第一次理解,這墓碑上,不適合再寫任何的文字,一個人活著時,不易為人瞭解,蓋棺後,又有幾人能夠論定?她痴痴地站在那兒,痴痴地望著那墓碑。朝陽正從山谷中升起,正好斜斜地射在那墓碑上,她耳邊,又響起江淮的怒吼:

“你這個傻瓜!你這個瘋子!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殺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該死的貴族學校,你那該死的生活費!……報復吧!你報復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是你把她推向了毀滅!你報復吧!你報復吧……”

她雙腿一軟,就在那墓碑前跪了下來,把額頭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她輾轉地、痛苦地搖著她的頭,低低地、悲痛地輕聲呼喚:

“碧槐,你何苦?你何苦?你何苦?”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墳場上空空的,曠曠的。四周只有風穿過樹隙的低鳴。她抬起頭來,跪在那兒,她開啟了那個口袋,倒出那五本日記本,自始至終,她從沒有閱讀過任何一頁。從皮包裡取出了打火機,她開始去點燃那日記本。可是,那厚厚的小冊子非常不易燃燒,她弄了滿墳場的煙霧,卻始終燒不著那些本子。於是,她開始一頁一頁地撕下來,一頁一頁地在墳前燃燒著。望著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頁字跡,她喃喃地低語:

“去吧!姐姐。我燒掉了你的過去。以後,再也沒有人來追蹤你是怎麼死的。去吧,姐姐!你墓草已青,屍骨已寒,但是,你的靈魂會永遠陪著我,你的愛心也會永遠陪著我!我已一無所有,我只有你了,姐姐!”她再焚燒一頁紙張,火光映紅了她的臉,她又低語,“碧槐,你那小妹妹怎麼值得你用生命和愛情來做投資?姐姐,告訴我,給我一點啟示,而今而後,我該何去何從?”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墳場上空空的,曠曠的。四周只有風穿過樹隙的低鳴。沒有回答,沒有啟示。她嘆息,再嘆息,低著頭,她虔誠地焚燒著那些紙張。

老趙被火光所吸引,從他的小屋裡走出來了。他瞞跚地、佝僂地走了過來,低頭望著那如痴如呆、失魂落魄地焚燒著紙張的丹楓。他愕然地說:

“陶小姐,你燒的是什麼?不是紙錢啊?”

“紙錢?”丹楓抬起頭來,眼眶溼溼的,她盯著老趙。“她生前已經做了金錢的奴隸,死後,她不會再有這個需要了。謝謝天,她不會再為錢發愁了。”

老趙困惑地皺起眉頭,大惑不解地看著她繼續燒那些紙張。看了好半天,他才愣愣地說:

“陶小姐,你今天沒有帶花來啊?”

一句話提醒了丹楓,她望著老趙。

“老趙,你說,在山腳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

丹楓拿出兩百元,塞進他的手裡,說:

“你去幫我採,好嗎?採越多越好,採你能拿得下的那麼多!拿個籃子去裝!”

老趙錯愕地接過了錢,心想,女孩子都是稀奇古怪的。轉過身子,他一語不發地,就拿了個除草的大籮筐,向山下蹣跚地走去了。

丹楓繼續燒她的紙張,燒完了一本,她開始燒第二本,燒完了第二本,她開始燒第三本,這是個緩慢而冗長的工作,她跪得膝頭疼痛。於是,她席地而坐,盤著雙腿,繼續去燒那些日記。老趙採了一整籮筐的蒲公英來了,丹楓要他把籮筐放在一邊,她就依然埋頭做自己的工作。老趙看了一會兒,覺得實在枯燥而乏味,就嘰咕著走開了。

從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丹楓總算燒完了那五本日記。最後,她手裡拿著僅餘的一頁,正預備也送到那火焰上去,她卻突然住了手。有個念頭在她心中閃過;她已經燒掉了碧槐五年間的記錄,這是僅有的一頁了。她是否可以看看這頁的內容呢?事實上,這頁既非第一本里的,也不是最後一本里的;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頁,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後一頁,這只是千千萬萬頁數中,碰巧所留下來的一頁。她握著這張紙,沉思良久。然後,她把紙張鋪平在膝上,恭恭敬敬地坐在那兒,帶著種虔誠的情緒,開始閱讀:

今天,為了那個老問題,我又和江淮慪上了。整晚,我想盡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貼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後,我和阿金出去吃消夜了。阿金買了我整晚的鐘點。

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誰知,江淮卻坐在我房裡等我,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蒼白著臉,用那對憔悴的眸子瞅著我,他一動也不動地瞅著我,瞅得我心都碎了。於是,我對他跪下來,哭著喊:

“你饒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麼多,比我好的有成千成萬,你何苦認定了我?你難道不知道我已非昔日的我,殘花敗柳,對你還有什麼意義?”

他把我的頭抱在他懷裡,還是什麼話都不說,然後,他也跪下來,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他使我那麼昏亂,那麼茫無所措,那麼心酸,我主動給了他幾千幾萬個吻。然後,他說: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我望著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飛散的灰塵,簡直聚不攏來。我喊著說:

“老天可憐我,請為你再塑造一個全新的我吧!一個乾淨的、純潔的、纖塵不染的我吧!讓那個我服侍你終身,讓那個我做你的女奴!如果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江淮、江淮,”我忽然興奮了,我大喊大叫著說:“說不定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氣,比我纖小,比我逗人憐愛……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願意去英國嗎?”

他粗魯地推開我,踏著黎明的朝露,他孤獨地走了,我在視窗看著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長又寂寞,我在視窗跪下了,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虔誠,我雙手合十,仰望天空,誠心誠意地禱告:

“上帝,憐他一片痴情,給他第二個我!這樣,我將死亦瞑目!”

這頁記載到此為止。不知怎的,丹楓忽然覺得那中午的陽光,都帶著森森的涼意了。她燒了幾千幾萬張紙,怎會單單留下這一張?她覺得背脊發涼,舌尖發冷,喉中發緊,心中發痛……她握著紙的手,不自禁地簌簌抖顫起來。她已經決定燒燬她所有的日記,為什麼又單單看了這一張?她的頭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著碧槐的墓碑,那簡簡單單的墓碑,那乾乾淨淨的墓碑。她就這樣瞪視著那墓碑,發痴般地瞪視著那墓碑。依稀彷彿,她好像聽到一個幽幽然的歌聲,綿邈地,遙遠地,蕩氣迴腸般地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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