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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地方,那裡的天總是藍澄澄,和暖的太陽總是在上面微笑著看著下面。

有一條江,江水永遠是那麼藍,那麼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氣。江岸的山就像路邊挺拔的白楊樹,不高,但是秀麗,上面沒有森林,但永遠是鬱鬱蔥蔥的。山並不是綿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獨立的、陡峭的,立在那裡,用幽暗的陰影俯視著江水,好像是和這條江結下了不解之緣的親密伴侶。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邊的沙灘上,你就會看見江水怎樣從陡峭的石峰後面湧出來,浩浩蕩蕩地朝你奔過來。你會看見,遠處的山峰怎樣在波浪上向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面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紋。你會看見,不知名的白鳥在山後陰涼的江面上,靜靜地翱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過,讓你羨慕不已,後悔沒有生而為一隻這樣的白鳥。你在江邊上靜靜地坐久了,習慣了江水拍擊的沙沙聲,你又會聽見,山水之間隱隱的歌聲:如絲如縷、若有若無、奇妙異常的歌聲。這不像人的歌喉發出的,也聽不出歌詞,但好像是有歌詞,又好像是有人唱。這個好地方的名字和這地方一樣的美妙:陽朔。這條江的名字也和這條江一樣可愛:灕江。

人們說,這地方有過一位歌聲極為美妙的人。從她之後,江面上就永遠留下了隱約可聞的歌聲。可是關於這位歌仙的事蹟,就只留下了和這歌聲一樣靠不住的傳說。我知道,這全是扯淡。因為它們全是一些皆大歡喜的胡說。一切歡喜都不可能長久,只有不堪回首的記憶,才被人屢屢提起,難於忘懷。如果說,這歌聲在江上久久不去,那麼它一定因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這位歌仙的一切事蹟。孩子們,為了你們,我一切都知道。

人們說,這位歌仙叫劉三姐,我對這一點沒有什麼不同意見。大概五百年前,她就住在陽朔白沙鎮東頭的小土樓裡。那時的白沙鎮和現在沒什麼兩樣:滿鎮的垂柳在街道到處灑下綠蔭。劉三姐十八歲之後,遠近的人們才開始知道她,那麼我們的故事就從她十八歲說起。

我們的劉三姐長得可怕萬分,遠遠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個烏龜立了起來,等你一走近,就發現她的臉皮黑裡透紫,眼角朝下耷拉著,露著血紅的結膜。臉很圓,頭很大,臉皮打著皺,像個幹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後,我就是鐵石心腸,也不忍在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這麼一筆,不過添不添也無所謂了,她的額頭正中,因為潰爛凹下去一大塊,大小和形狀都像一隻立著的眼睛。儘管三姐愛乾淨,一天要用冷開水洗上十來次,那裡總是有殘留的黃膿。

劉三姐的容貌就是這麼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別善良,樂於助人,慷慨,溫存,而且勤勞。鎮上無論哪個青年穿著髒衣服、破鞋子,她看見都要難受:為什麼人們這麼襤褸呢?她會把衣服要來給你洗好、補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劉三姐了。她總是忙忙碌碌,心情爽朗,無論誰有求於她,總是盡力為之。一點不小心眼,要給人家辦的事從來沒忘記過。她也願意把飯讓給餓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飯的話;不過沒有一個要飯的接過她的飯,原因不必再說。

劉三姐有一個優美的歌喉,又響亮又圓潤。她最愛唱給她弟弟聽,哪怕一天唱一萬遍也很高興。她弟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小的時候那麼依戀她。劉三姐以弟弟為自豪,簡直願意為他死一萬次(如果可能的話)。不過她弟弟劉老四漸漸地長大了,越來越發現劉三姐像鬼怪一樣醜陋。居然有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吃飯的時候,劉三姐照例把盤子裡的幾塊臘肉夾到劉老四的碗裡,而劉老四像發現幾隻癩蛤蟆蹲在碗裡一樣,皺著眉頭,敏捷、快速地夾起來擲回三姐碗裡。三姐眼裡含著淚水把飯吃下去,跑到江邊坐了半天。

她們家還有劉大姐、劉二姐、劉老頭、劉老婆幾名成員。大姐二姐也是屬於醜陋一類的女人,不過不像三姐那麼噁心。大姐二姐好像因為長得比三姐強些吧,總是裝神弄鬼地做些小動作,好像三姐是一條蛇一樣。劉老頭劉老婆昏聵得要命,哪裡知道兒女們搞什麼鬼。

過了不久,劉三姐發現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頓飯後總是搶著洗碗。當時劉三姐並沒有懷疑到那方面去。又過了不久,她又發現,她們刷碗時總把她的碗揀出來等她自己刷,並且頓頓飯都讓她用那個碗。劉三姐暗暗落淚,但也無可奈何。後來,從大姐開始,都不大和她說話了,和她說話時也半閉著眼睛,捂著鼻子。二姐和劉老四也慢慢這樣做了。再後來,劉家的兒女們和三姐一起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不是三姐回家他們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家他們不回來。

夏天到了,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年輕的人們晚上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附近的山上,越來越多地響起了歌聲。終於到了那一天,傳說中牛郎織女要在天上相會的日子。那天下午,地裡一個未婚的年輕人都沒有了,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輕人都在家裡睡大覺。

到傍晚時分,大群青年男女站在村西頭,眼巴巴地看著太陽下山,漸漸地沉入山後了。等到最後一小塊光輝奪目的發光體也在天際消失,他們就發出一聲狂喜的歡呼,然後四散回家吃飯。

劉老頭家裡,四個兒女都在狼吞虎嚥地把米飯吞下去。不等到屋裡完全暗下去,他們就一齊把碗扔下,出了大門。劉老頭把大門噹的一聲關死,落了閘,和老太婆一起回屋睡了。

劉三姐出門就和姐姐弟弟分開了,她沿著大路出村,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等到她摸著黑沿著一條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時,暗藍色天空上已經佈滿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像比平時多了五六倍。就在頭頂上,一條浩浩的白氣,正蜿蜒地朝遠方流去。劉三姐爬上山頂,看看四周,幾個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話裡的獨眼巨人。可是無須害怕,那不過是些山而已。這裡的山晚上都是這個樣子。

你也許要問,鎮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來幹什麼呢?原來照例有這麼個風俗,每年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們都到野外來對歌。其實是為了談戀愛,並不是對繆斯女神的盛大祭祀。

好了,劉三姐在山頂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側耳一聽,遠處到處響起了歌聲。難道這裡就沒有人嗎?不對。對面山上明明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劉三姐吸了一口氣,準備唱了。可是唱不出來。四下裡太靜了,風兒吹得樹葉沙沙響,小河裡水聲好像有人在趟河似的。真見鬼,好像到處都有人!弄得人心煩意亂,不知準備唱給誰聽的。

劉三姐又吸了一口氣,甚至閉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衝出了喉嚨,那麼響,好像五臟六腑都在唱,連劉三姐自己都嚇了一跳。

劉三姐唱畢一曲,聽一聽四周,鴉雀無聲。怎麼了?對面山上沒有人嗎?還是自己唱得太糟?

過了一會兒,對面山上飛起一個歌聲:好一個熱情奔放的男高音。不過,儘管歌兒聽起來很美,歌詞可是很傖俗,大意無非是:對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來一定很好看,因為你的歌兒唱得太好了。

劉三姐臉紅了,原來她參加這種活動還是第一次。但是四處黑咕隆咚,很能幫助人撕破臉皮。她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興你的稱讚,但是當不起你那些頌詞。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交個朋友。

對面靜了一會兒,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遊,無意之間遇良友。小弟家裡雖然窮,三十畝地一頭牛。三間瓦房門南開,門前江水迎客來。屋後有座大青山,不缺米來不缺柴。對面大姐你是誰,請你報個姓名來。”

劉三姐心裡怦怦直跳。她聽著對面熱情奔放的歌聲,心裡早已傾慕上了。她生來就不願意挑挑揀揀,無論吃飯、穿衣,還是眼前這件事情,於是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白沙劉三姐……”才唱了一句,就被對面一聲鬼叫打斷了:“哎呀,我的媽吔!饒命吧!”

這一夜,劉三姐再沒有找到對歌的人,開了一夜獨唱音樂會。

天亮之後,劉三姐回家吃早飯,看見大姐二姐在飯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心裡更覺得酸楚無比。

從此之後,劉三姐越來越覺得在家裡待著沒意思,終於搬到鎮東面一個沒人家的土樓上去了。在那裡,她白天在下面種種菜園,天還沒黑就關門上樓,絕少見人,心情也寧靜了許多。不知不覺額頭上數年不愈的膿瘡也好了。當然,她絕不是陶淵明,所以有時她在樓上看見遠處來來往往的行人,心裡還是免不了愁悶一番。她喜歡和人們往來,甚至可以說她喜歡每一個人。無論老人小孩,她都覺得有可愛之處。可是她再不願出去和別人見面了,尤其一想到別人見到她那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她就難受。一方面是自疚,覺得惹得別人討厭,另一方面就不消說了。

就這樣,她自願地關在這活棺材裡,就是真正厭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煩的時候,何況劉三姐!到了明月臨窗,獨坐許久又不思睡的時候,不免就要唱上幾段。當然了,劉三姐不是李清照,儘管唱得好,歌詞也免不了俗套,唱來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地方。那些詞兒就是海倫、克利奧佩屈拉之流也擔當不起。

有一天半夜,劉三姐又被無名的煩悶從夢裡喚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來坐著。土樓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亞於大櫃中間,她也懶得去開窗,就那麼坐著唱起來。哪知道聲音忒大了點,五里之外也聽得見。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還不亮就有趕集的從鎮東頭過。先是有幾個挑柴的站住走不動了,然後又是一幫趕騾子的,到了那裡,騾子也停住腳,鞭子也趕不動。後來,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順著聲音摸去,把劉三姐的土樓圍了個水洩不通。誰也不敢咳嗽一聲,連驢都豎著耳朵聽著。劉三姐直唱到天明,露水把聽眾的頭髮都溼透了。

那一夜,劉三姐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唱得那麼好。她越唱越高,聽的人只覺得耳朵裡有根銀絲在抖動,好像把一切都忘了。直到她興盡之後,人們才開始回味歌詞,都覺得樓上住的一定是仙女無疑,於是又鴉雀無聲等著一睹為快。誰知一頭毛驢聽了這美妙的歌喉之後,自己也想一試,於是高叫起來:&ldquo;<img alt="" src="/uploads/allimg/200329/1-20032914511K63.jpg" style="height: 21px; width: 25px;" />啊!<img alt="" src="/uploads/allimg/200329/1-20032914511K63.jpg" style="height: 21px; width: 25px;" /><img alt="" src="/uploads/allimg/200329/1-20032914511K63.jpg" style="height: 21px; width: 25px;" />啊&hellip;&hellip;&rdquo;馬上就捱了旁邊一頭騾子幾蹄子,嘴也被一條大漢捏住了。可是已經遲了,歌仙已經被驚動了,板窗後響起了啟窗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五六百雙眼睛(騾馬的在內)一齊盯住視窗&hellip;&hellip;

&ldquo;砰&rdquo;的一聲,窗子開了。下面猛地爆發出一聲吶喊:&ldquo;妖怪來了!&rdquo;人們轉頭就跑,騾馬脫韁撞倒的人不計其數,霎時間跑了個精光。只剩一頭毛驢拴在樹上,主人跑了,它在那裡沒命地四下亂踢,弄得塵土飛揚。

劉三姐愣在那兒了。她不知道下面怎麼聚了那麼多人,可是有一點很清楚,他們一定是被她那副尊容嚇跑了的。她伏在視窗,哭了個心碎腸斷。猛然間聽見下面一個聲音在叫她:&ldquo;三姐兒!三姐兒!&rdquo;

劉三姐抬起頭,擦擦眼裡的淚,只看見下面一個人扶著柳樹站著,頭頂上斑禿得一塊一塊的,臉好像一個葫蘆,下面肥上面瘦。一個酒糟鼻子,少說也有二斤,比雞冠子還紅。短短的黃眉毛,一雙小眼睛。喝得東歪西倒,衣服照得見人,口齒不清地對她喊:&ldquo;三,三姐兒!他們嫌你醜,我我我不怕!咱們醜醜醜對醜,倒是一對!你別不樂意,等我酒醒了,恐怕我也看不上你了!&rdquo;

劉三姐認出此人名叫陸癩子,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兼無賴,聽他這一說,心裡更酸,砰地關上窗子,倒在床上哭了個夠。

從此之後,劉三姐在這個土樓上也待不住了。她從家裡逃到這個土樓上,但是無端的羞辱也從家裡追了來。可是她有什麼過錯呢?就是因為生得醜嗎?可是不管怎麼說,人總不能給自己選擇一種面容吧!再說劉三姐也沒有邀請人們到土樓底下來看她呀!

劉三姐現在每天清晨就爬起來,到江邊的石山上找一個樹叢遮蔽的地方坐起來,看著早晨的濃霧怎樣慢慢地從江面上浮起來,露出下面暗藍色的江水。直到太陽出來,人們回家吃飯的時候再沿著小路回去。到下午,三姐幹完了園子裡的活,又來到老地方,看著夕陽的光輝怎樣在天邊創造輝煌的奇蹟。等到西天只剩下一點暗紫色的光輝,江面只剩下幢幢的黑影的時候,打魚人划著小竹筏從江上掠過,都在筏子上點起了燈籠。江面上映出了粼粼的燈影,映出了筏邊上蹲著的一排排魚鷹,好像是披著蓑衣的小個子漁夫。

打魚的人們有福了,因為他們早晚間從白沙東山邊過的時候,都能聽見劉三姐美妙的歌聲。說來也怪,三姐的歌裡永遠不含有太多的悲哀。她總是在歌唱桂林的青山綠水、灕江的茫茫江天,好像要超然出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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