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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私下裡說,你是姐姐,得護著弟弟,多在你父皇面前誇誇他。

九歲的弟弟說,皇姐我開始學武了,新來的那參領是謝家的,謝家一向親近皇兄,處處針對於我。這參領來的頭一天就在校場上摔我個大馬趴!他明知我力氣不足,撐不開大弓,偏偏拿三石力的弓刁難於我。

長公主笑他瘦猴兒,三石力的弓都拉不開。

後來,弟弟年紀漸長,提到謝家的次數越多,每回提起時總是恨得咬牙,陰沉著臉。

他說:“謝家滿門名將,老將還沒歸隱,嫡孫就站上了太和殿,一家三代同朝為官,不知避嫌,枉為人臣。謝家站在老大那頭,舅父卻是一個文官,我如何能不受掣肘?”

長公主便當真上了心,去校場上瞧謝家那孫子。

去時,他正與人比武——金吾衛啊,皇帝跟前的親衛軍,衛所裡頭多少小將都是被父輩填塞進來的銀槍蠟頭,他卻能文能武的,起了個風流蘊藉的名兒,叫“謝蘊”。

提前想好的刁難沒下得去手,長公主想:此人非宵小之輩,不該愚弄他。

那時仗著年少,愛與恨都來得直白坦率,心悅一個人,遠遠比厭惡一個人更快。

父皇親自指了婚,出嫁時候十里紅妝,從東華門到昇平坊多遠啊,漆成大紅的玉輅還沒出宮門,打頭的嫁妝已經走到公主府去了。

那段美夢總是浮光掠影般一閃而過,吝嗇得很,連謝蘊的臉也始終蒙著霧。

然後,就是後半場噩夢了。

……

重陽宴上,她絮絮叨叨說起好些舊事,把血緣親情裡餘下的那一點甜味,細細咂摸完了,才道。

“我出降謝家後,老二與謝氏便離了心,也算是陰差陽錯幫了你——可你總疑心謝家跟老二私下勾結,即便老二已經就了藩,你也疑心他會回來奪你身上的四龍袍。”

“漸漸的,也跟皇姐生分了,再不與我說政事上的煩憂。”

皇上沒吭聲。

長公主問:“當年盛夏,父皇率眾嬪去承德避暑,是皇弟你提議的,是也不是?”

皇上闔眼,沒敢看她。

她便又問:“老四起兵叛亂是真,這我猜得到,老四一向不服你,承德離他藩地那麼近,他總要搏一搏的——可謝國公勾結叛黨,是真的麼?”

皇上不答。

“那時老二在薊州,離得最近,率兵救駕,半道兒上被亂箭射瞎了一隻眼。我死活想不通,憑虛溝那荒郊野嶺的地兒,出薊州城僅僅十里地,怎麼會有伏兵深入腹地,埋到他眼皮子底下去?”

沒人理她,長公主便自言自語。

“二弟瞎了一隻眼,四弟被斬於承德,父皇震怒,催著五弟就藩四川。小六是個肥頭大耳的廢物,小七年少嫖妓,傷了腎氣,子息艱難。”

“你算得可真準。”

“謝家全家傾覆,翁公上刑場前說,謝家滿門忠烈,二百年的開國勳府,怎會謀逆?翁公說,那時分明有一道密詔,由傳令兵從承德急送回京,要謝家點兵封鎖京城九門,謹防內亂。”

“翁公於是照做。可事成之後,那道蓋了父皇璽印的密詔,卻不見了,我翻遍整個謝府,也沒找著。”

“於是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那是翁公的脫罪之詞。”

她這弟弟終於是開了口,只嘆了一聲:“皇姐,你不該嫁他。”

太后閉上眼,念起了一段大悲咒。

這名為“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的大悲神咒,是一篇督促自省自視、盼著消除己身罪障的經文,長公主讀過千八百遍,沒上心背過,業已倒背如流。

一字一字她都聽得懂,全如鋼釘似的,往她腦袋裡楔,痛得她手腳都痙攣起來。

“你們假傳聖旨,逼死了謝家!”

……

“公主,公主該醒了。”

長公主終於醒過來,汗出如漿,渾身溼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

她緩了緩神,問:“什麼時辰了?”

“戌時了。”

善若憐惜她,板著臉訓道:“主子不能再用這香了,您這是第九回了,傷心傷神的東西,遲早要害了您。”

長公主笑了聲,吩咐傳膳。

她不年輕了,禮佛之後,塵事都像隔了霧,沒什麼東西牽掛著、煩擾著,人就慢慢變迂了,過去的許多事兒都記不清了,全靠這溯洄香做做夢,在細枝末節裡翻撿自己的記憶。

耗盡了那點親情的餘溫,生出懷疑之後,事情就漸漸清晰明瞭了。

當年鼎盛的將門滿門抄斬,四百八十餘口皆斬於菜市口。她在太和殿外跪了三日,才從父皇那兒求下一塊免死金牌,給謝家留下了一根獨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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