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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抵是盛朝承平二十年以來,響起的第一聲炮響。
吳守將被剮了一千三百刀,頭一個送進了焚屍爐。
戰場上的屍骸收殮總是難的,永遠數不夠人數,湊不齊屍體,四肢齊全的,也總是叫不出姓名。
一時間三軍寂默。
做了十年邊兵,打了頭一場仗,炮火炸在眼裡時,把每個兵心裡“我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妄想炸了個乾淨。
幾乎是一日的工夫,軍中流行起往背上炮烙名字,但炮烙容易留下潰爛傷,疽毒都能要了命,軍中是明令禁止的。
小兵藏在火房裡烙字,孫知堅發現了,又是一片雞飛狗跳。
而城外徵調了所有的民田,接連三日,炮響不停,把城牆向北二里的所有地土炸翻了好幾層,放眼望去,看不著一片見綠的草地。
火器營幾千人每天輪替著練炮,白天與夜晚接上。
全軍被這十二個時辰不停的炮響聲震得耳朵嗡嗡,張嘴想嘀咕“這不放空炮麼”,又被將領嚴肅的面容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沒人敢怪責到二殿下身上,只好往耳朵裡塞了兩團棉花。
僥倖帶了一身傷回來的葛規表,像少了一截舌頭,話也不說了。將領們全攔著他不讓喝酒,他卻也像是醉了,伏在桌上哭得接不上氣。
暖帳中那一群大老粗藉著酒興背詩之時,晏少昰早早離了席,回了自己房中。
他褪下甲,洗淨手臉,坐在窗下給唐荼荼寫信。
那些炮火與血腥的事,他不想與她說,又不知道該與誰說,到底還是寫了。
避過傷亡不提,又略過了凌遲酷刑,留下的,就只剩寥寥幾句,“軍中將領可惡,而我督查不嚴”了。寫來寫去,更像一封罪己書。
他覺得不合宜,再刪刪減減的,反倒違心。
於是提筆往下寫。
——他們的主帥蒙哥,果然是個人物。頭天元軍被火炮炸了個人仰馬翻,隔日,換成了假人來試,他們趁夜在草原上堆跺出騎軍樣式,又往草人裡填塞紅布,被火炮轟碎之後,遠遠望去腥紅一片,與活人一般無二。
——要是沒有你那千里眼,必然看不出其中蹊蹺。
——饒是看出了蹊蹺,卻也得將計就計,不然又要暴露了咱們有千里眼。
——又隔一日,草人離遠了半里。
——他們在試火炮的射距。
……
書信一路走暗驛,各地探子紮根極深,退一萬步說,哪怕北元真的湊齊天時地利人和,真的踏平了京畿,他的信路也能保住。
晏少昰毫無顧忌,什麼也敢往上寫,光軍情寫了兩頁。
寫完,坐在燈下逐字逐行看了一遍,自己理清思路。這才取了第三張信紙,寫點她會覺得有意思的。
——工部送來的萬里眼,可以觀星,架在高臺上,往上看,蒼穹浩瀚,星波萬里。
——你要是在,合該來看看。
草原淹沒在皎潔的月光裡,餓了幾日的牛羊小心翼翼地踩進去,像披了一身流螢。
那些血與火隔了幾道山,隔了幾條川,戰事傳不到天津去。
縣城的邸報總是慢的——唐荼荼每天去報簍睄一眼,居然看到了“各國使節團離京”的舊聞。
那都是倆月前的事兒了。
“這破地兒……”葉先生也沒見過這陣仗,啐了一聲,尋思倆月內不用看報紙了。
唐荼荼把舊聞朗讀了一遍,權當認字。
記得在京城時,直隸地的新聞總是兩日內就見了報;再遠的地方要慢一些,湖廣黔瓊幾地在南直隸轄下,傳報也快,一路經由運河和快馬週轉,事出五日內必須送到皇上眼前。
八百里加急,跑死馬也得送進京。
而縣衙,送來的邸報不定點,有時早上送,有時晚上送,更多的時候攢兩三天的報紙一起送,還不是活字本,是手寫繕抄本。
雖說抄錄的人挺認真,裡邊沒有錯字漏字吧,但新聞這東西,多倒一遍手總是心裡不踏實。
畢竟邸報都是給官員看的報紙,像後世的機關內參,用來領會精神的,萬一誰懷著點什麼鬼心眼,專門篡改點重要內容,底下就得出一連串的事兒。
“縣裡沒有官書局嗎?”
唐荼荼問。
“啥?”趙府的廚嬤嬤隨口支應了一聲,心壓根不在這上頭,兩眼直盯著她的手。
“姑娘汆丸子不能太使勁,你這汆出來的丸子就不彈牙了。”
唐荼荼默默放下圓勺,把手上黏糊糊的雞肉蓉洗掉。
旁邊的幫廚家裡有唸書的孩子,聽懂她問什麼了,笑著說:“姑娘到底是京城來的,咱這地方哪有官書局?正兒八經的官刻坊就一家,離得倒也不遠,就在津灣口,挨著漕司府呢。”
那倒確實不算遠,三十里地吧。
“湯好了!”
唐荼荼往鍋上蓋了個蓋兒,墊了兩塊溼布子防燙手,跟唐大虎一人一邊抬著鍋就走。
身後嬤嬤丫鬟“哎哎”叫了兩聲,又不知道說什麼,連連叮囑“姑娘慢點慢點”,拿了一摞碗筷連忙跟上去,在後頭笑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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