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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太激動。”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的時候,費雨橋跟我說。

“你什麼意思?”我問他。

“我是說你見了李小姐的時候,不要太激動。”費雨橋很認真地補充。他一直稱芳菲為“李小姐”,他連名字都不屑叫她。

“我知道。”他這諷刺的語氣,真是讓人討厭。

費雨橋並非是專程陪我來見程雪茹最後一面的,他不過是剛好要來上海處理公事,順路就送我來了。所以出機場的時候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醫院時,我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費雨橋於是不勉強,先送我到醫院門口,自己跟助理一起回上海這邊的公司。

對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儘管他在我面前一直將冷酷收藏得很好,但我知道他從來就不是個熱心腸的人,有時甚至是很吝嗇,對他打心裡厭憎的人他連基本的敷衍都不屑。我也知道費雨橋對程雪茹一直不大感冒,包括對芳菲,很多時候都是礙於我的面子說話才有所保留。芳菲跟我斷了往來後,費雨橋反而很高興,求之不得的樣子,我當時有些不高興,反唇相譏,“你還追過她呢。”

“那隻不過是個幌子,我的目標是你。”費雨橋毫不掩飾。

到了醫院我才知道,芳菲在電話裡說“也許還能見上一面”並非虛言,程雪茹真的不行了,淋巴癌晚期,先後做過三次手術,終究還是無力迴天。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進入彌留狀態,聽芳菲說,已經昏迷數天。

說這話時,芳菲沒朝我看,表情漠然。

我有些詫異她的漠然,心下略有不快,“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不管怎麼說雪姨始終是我的養母,當年如果沒有她和你爸的收留,我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裡流浪。幸虧你現在告訴了我,不然我真會恨你!”

當時我跟芳菲坐在醫院花園裡的長椅上,我打量身邊的芳菲,衣著修飾仍是貴婦太太的樣子,大約是為了掩飾消瘦晦暗的面孔和整個精神面貌的頹靡,她的妝容很濃,眼影塗成了青黑色,臉上不知道擦的什麼粉,一點面板的質感都透不出來,讓她看上去像戴了張面具。這樣的妝容實在不適合出現在清冷的醫院,包括她脖子上閃閃發光的鑽石吊墜項鍊,還有身上駝色的Gucci裙裝,非但沒讓她顯出高貴,反而平添了幾分風塵味。

聽到我說恨她的話,她轉過臉看著我,唇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卻終究沒有成功,“你不一直恨著我嗎?”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停留在我脖子上的藍色寶石項鍊上,這回她是真的笑了,“Tiffany1934年的限量版,全世界僅此一條,市值幾百萬,你的男人果然愛你。你戴著這樣的項鍊還要跟我扮演姐妹情深嗎?別跟我說你是為了讓妹妹幸福才放棄莫雲澤,嫁給你不愛的費雨橋,真好笑,如果你沒有嫁給費雨橋,你戴得起這樣的項鍊嗎?”

“四月,你怎麼可以這樣看我?”我瞪大眼睛,眼淚在眼中顫動,聲音也在不爭氣地發顫。

“你要我怎麼看你呢?”芳菲反問,“我們誰也比誰高尚不了,雖然我們愛上過同一個男人,但你比我有理智,起碼你還能抉擇得出誰能給你更好的生活,而我卻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什麼齷齪的事都敢去做,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也要往裡跳。原來我以為我是看上了他的錢,可是後來我發現我根本不在意他有沒有錢,事實上結婚後他沒有給過我一毛錢,連個髮卡都沒送過給我,我依然捨不得離開他,哪怕他現在是具活著的屍體。”

“屍……屍體?”這話極大地刺激到我,隱忍許久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身子也瑟瑟地發抖。我疑心是風太冷的緣故,身後的銀杏樹被風吹得沙沙的作響,金色的小扇子在風中旋轉著墜落,眼前一片耀眼的金黃。

芳菲笑著點頭,“沒錯,如果你現在看到他的樣子的話,你會很慶幸離開他……嘿嘿,他連臉都不敢露出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像個木乃伊。所以你比我聰明,你的男人英俊又多金,坐擁數十億資產,而且是獨立的資產;不像我的男人,所有的財富都屬於莫家,他個人的財產養活他自己就不錯了。當初你很清醒地認識到了這點,於是扭頭就嫁給了費雨橋,不是嗎?”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所以才說出這麼顛倒黑白的話……我擺著頭,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只覺胸口像是突然被撕裂了一樣,有汩汩的血湧出來,我疼得直髮抖,滑落到唇角的淚水鹹澀得發苦,“芳菲,你一定要將我們的姐妹情分棄之不顧,我也沒有辦法,但你不可以這麼侮辱我,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你憑什麼這麼傷害我?你的心是什麼做的?你還有沒有人性?!如果李老師聽到你這樣的話……”

“別把我爸抬出來,他已經死了!”芳菲神經質地大叫,“沒錯,我是沒有人性,我從小就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沒有人告訴我人性是什麼!我只知道我爸拼死拼活養活這個家,而我媽卻成天嫌棄他,說兩句就跟他吵,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嫌棄他是個窩囊廢。這些都是你能看到的,你看不到的是,我爸白天上課的時候我媽就偷人,偷人你知道不?幾次都被我撞破,我媽就拿錢封我的嘴,不敢相信吧?我媽在我身上下足本錢培養我,也不過是為了她自己能過上有錢人的生活,只要有錢,她什麼事都可以做。那年我爸的學校分房子,我媽為了爭名額,不惜慫恿我跟校長的兒子交往還要我跟他睡,當時我才十九歲!這些你也不知道吧?還有,費雨橋追求你的時候,我媽不止一次敲詐過費雨橋,甚至明說,只要他肯給錢怎麼著都可以,哪怕是費雨橋把你迷姦了她都無所謂。當時我都在場,你知道嗎?為了拆散你跟莫雲澤,我媽跟沈端端合謀算計你們,不惜把她的親生女兒也搭進去,你也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要不要我全說出來?”

我茫然地看著芳菲,聽著卻不能懂,像是突然不認識她了似的,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就剩了她的嘴還在一張一合。我愈發的冷了,彷彿置身冰天雪地的風口,連胸口僅存的一點餘熱都讓寒風奪走,再不存餘半分。

而芳菲還不肯放過我,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不清是憐憫還是嘲笑,湊到我的耳根一字一句咬著說:“姐姐,你認命吧,有個什麼樣的養母就會有個什麼樣的妹妹,你不要對我期望太高。我在你面前演了這麼多年的戲,老實說我早就厭倦了,所以你千萬別在我面前繼續演戲,繼續扮演姐妹情深,我覺得噁心。”

我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般,吃力地透著氣,眼前一陣陣發著黑,卻勉強說:“我不相信阿姨是這樣的人,不相信,你怎麼說我都不相信。”

“隨你。”芳菲就兩個字。

她什麼時候起身離去的我不知道,我坐的地方靠近門診樓,來來往往都是人,不遠處的注射室傳來小孩子的啼哭聲……這麼熱鬧,我卻像是站在荒原裡一樣,從裡到外地顫抖,如果來之前我還對這份姊妹情義存有幻想,那麼此刻徹底幻滅了,天地間彷彿就剩了我一人,獨自憑弔,獨自哀慟,而全世界已劇終。

生活是場可恥的欺騙,不記得是誰說過這話。我惟願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從肉體到靈魂,毫無痕跡地消失。對這世界我已經沒有什麼留戀。

所以,此刻我連眼淚都沒有了,這樣也好。我扶著椅背想站起身,可是雙腿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無法挪動半分。我佝僂著身子,很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胸口都貼到了膝蓋。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因為無力,我並不是很清楚。

我慢慢有些絕望,想喊下路過的人幫下忙,扶我起來。可就在我抬頭的剎那,我看到門診樓前面的樟樹下站了個人,一身黑大衣,戴著帽子和口罩,整張臉包裹得嚴嚴實實,他的身子看上去很單薄,因為我看到了他手中的柺杖。

待我想看得更仔細些,他已經轉身拄著柺杖顫顫巍巍地蹣跚而去。他不轉身還好,一轉身,我幾乎叫出聲。

那個背影,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我不會不認得!

我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拔腿追過去,幾乎跌倒,可是醫院大門車輛和人流進進出出,無數的背影重疊,我再也看不到他……

兩天後的下午,程雪茹醒來了片刻,認出了我,顫顫抖抖吐出一句“對不起”後,就閉上了眼睛,再無聲息。她瀕死想見我一面,不過是想跟我說聲“對不起”。其實她弄錯了,我並不恨她,因為我從來也沒有在她身上寄予過希望,所以她真的不必道歉。

葬禮簡單而冷清,莫家只有沈端端出席了葬禮,然後就是些過去弄堂裡的老鄰居,其它親戚也零零星星地來了幾個,我都不認得。我和芳菲作為程雪茹女士的兩個女兒,一個捧遺像,一個捧骨灰,還算是比較體面地安葬了她。

下山返程的時候,我坐上費雨橋派的車,芳菲跟沈端端上了莫家的車,但不是坐的同一輛。整個葬禮芳菲跟沈端端沒有說過一句話,沈端端見到我倒是很客氣地點了下頭,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回應她。

“很冷吧?”上了車,婷婷體貼地將一條厚厚的羊毛披肩裹在我身上,“哥剛打電話過來,他在家裡等你。”

我含糊地嗯了聲,靠著車窗不說話。

費雨橋也真做得出來,他藉口有重要公務沒有陪我出席葬禮,只派秘書送了個花籃到靈堂。我並不意外也不責怨,結婚兩年多,這個人的冷酷決然我也不是才瞭解。我曾經聽到過一個有關他的八卦,真實性無從考究,說的是費雨橋大學時曾經交往過一個女友,好像是他的學姐,比他大好幾歲,兩人在一起起碼也有三四年,後來女方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他,費雨橋斷然提出分手,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女方一直深愛費雨橋,苦等數年無果,不惜以死相逼,不想這招對他完全不管用,女方服毒自殺入院,他連看都沒去看一眼,只派人送了個花籃了事。對自己情投意合過的女友都尚且如此,我就不期望他對其它人比如程雪茹能有多慷慨了。這會兒我也沒工夫跟他計較,我的手揣在大衣口袋裡,手心捏得緊緊的,因為就在方才下山的時候,有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從我身邊走過時突然塞給我一張紙條,我相信沒有其它人看到,因為那人速度極快,我甚至都沒看清他的臉,他就隨莫家的人上了車。

我本能地將紙條揣進口袋,緊張得發抖。所以上了車婷婷不僅給我裹上披肩,還要司機將暖氣開到最大,她以為我冷。當著婷婷,我自然不能看那張紙條,顯得坐立不安,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婷婷關切地問:“嫂子,你不舒服嗎?”

“沒事,就是有些累,這兩天沒怎麼睡。”我掩飾道,想了想又說,“我,我想上洗手間。”婷婷馬上吩咐司機,“張師傅,麻煩你進市區後選個有洗手間的地方停下。”

“好的。”張師傅很周到,選了家酒店門口停下。婷婷執意要陪同我一起進去,但我沒讓她進洗手間,要她在門口等著。我自己進去後選了個角落裡,迫不及待地掏出紙條,攤開一看,頓時激動異常,上面只有很潦草的一句話:今晚八點,奧斯汀會所。

檀林公館是費雨橋的祖業,我們回上海後就住這裡。宅子很大,婚後費雨橋花巨資重新整修了一番,作為他在上海的固定住所。而婚前他購置的芷園已經被他轉手賣給了他的一個朋友,是個歸國華僑,事先他出於尊重還是徵求了我的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呢?那是他的房產,怎麼處理是他的權利。至於園子裡的那棵菩提樹,我想只要有人住,那棵樹就會得到很好的照料,樹在,容就在。

我猜費雨橋多少應該知道那棵樹對我的意義,雖然我從未對他提及容的骨灰葬在樹下,但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什麼事情能瞞得了他?這個我覺得無可厚非,他的出發點是希望我忘掉過去,好好跟他重新開始,他並沒有錯。

婷婷並沒有跟我們住公館,送我到門口後就下車回了她父母的家。費雨橋在院子裡等我,站在一棵石榴樹下,揹著手左看右看,好像閒得很。

“你在這裡看什麼?”我不知道一棵石榴樹有什麼好看的。

費雨橋沒穿西裝,裡面穿了件很閒適的家居套頭毛衣,鬆鬆散散地披了件粗呢大衣,跟他平日出入那些場合時的精英派頭大不相同。見我進來,他朝我笑了下,“我在看這棵樹明年能結多少石榴。”說這話時他摸著樹幹,目光很深情。

我覺得有些無聊,準備進屋。他叫住我,“四月,這棵樹是我爸爸為我種的,因為我小時候很喜歡吃石榴,我爸爸就特意在院子裡種了棵石榴,可惜石榴終於結果的時候了,他不在了。我在想,我的兒子將來會不會喜歡吃石榴。”

他這話是暗示嗎?

果然,下一秒他將目光投向我,“四月,我們該有個孩子了。”

類似的暗示經常有,但這麼直接地說出口還是頭一次,我不免覺得有些唐突,訕訕的,“我,我還沒做好這個準備。”

“孩子來了就來了,不需要準備什麼。”費雨橋走到我跟前,將我的披肩攏了攏,語氣再平常不過,“我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我已經儘可能地做到了為你著想,很多的事情……我都考慮到了你的感受,所以也請你為我……唉,怎麼說,我知道這事不能勉強,可我真的很想要個孩子,你看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手足無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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