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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珂瘋狂般找尋著葉剛。

他不在單身公寓裡。

他不在辦公室。

他也不在父親家。

狡兔有三窟,他一窟也不在。雨雁一直陪著雪珂,開車送她到各處去找。她們開車去陽明山,不在看燈海的地方;開車去海邊山頭,不在看日出的地方;開車去音樂城,不在音樂城;開車去常去的餐館咖啡廳,不在,不在任何舊遊之地。

夜來了,雨雁累得垮垮的。

“我送你回家去。”雨雁說,“這樣找是毫無道理的,臺北市太大了,他可以躲在任何一個角落。這樣找,找三天也找不到,辦公廳說他好多天都沒上班了,他父親也沒看到過他,他可能離開臺北,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用送我回家,”雪珂下了車,“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走。”

“我最好送你回去!”雨雁有些不安。

“不。我保證我很好,我想散散步。你去吧!我爸爸一定在找你了。”她把雨雁推上車子,掉頭就走。

雨雁目送她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裡,消失在那燈火輝煌的街頭上,她無奈地搖搖頭,開著車子走了。

雪珂獨自在街道上無目的地閒逛著,每個孤獨的身影都引起她的注意。葉剛,你在哪裡?葉剛,你在哪裡?葉剛,你在哪裡?行行重行行,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每遇到一個電話亭,就進去分別打三個電話,單身公寓沒人接。辦公廳下班了,值班職員說他不在。葉家的人答說沒回來過。無論打多少電話,都是杳無訊息。夜,逐漸深了,街頭的霓虹燈一盞盞熄滅,她兩腿已走得又酸又痛,進入最後一個電話亭,先打電話回家給裴書盈,只簡短地說:

“媽,我很好,不要擔心我!”

“你在哪裡?”裴書盈焦灼地問。

“不要擔心!媽,我很好很好,可能晚些回來,你先睡,別等我!”

匆匆結束通話電話,再輪流撥另外三個號碼。一樣。找不到人。她站在暗夜的街頭,看著那些川流不息的街車,有葉剛的車子嗎?有嗎?“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好美的句子,好美的意境,好美的“驚喜”!她左一次回首,右一次回首,街道還是街道,街車還是街車,街燈還是街燈。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

最後,她發現自己走進了葉剛的公寓,上了樓,她機械化地走到那間房門口,明知裡面沒有人,她仍然按了好幾下門鈴。四周靜悄悄的,夜已深,大樓裡的住戶都重門深鎖,她面前這道門也鎖著,她走不進去。但是,她已經太累太累了,整個下午到晚上,她“追尋”了幾千幾萬裡!幾千幾萬個世紀!葉剛,你在哪裡?葉剛,你在哪裡?葉剛,你在哪裡?她用背靠在門上,身不由己地,她慢慢地滑下來,坐在門前的地毯上。

用手抱住膝,她蜷縮在黑暗裡,走道上有一盞小燈,剛好光線照不到這兒。她把頭倚在門上,她想,我只要休息一下,在最靠近葉剛的地方休息一下。她實在太累太累了,不止身體上的疲倦,還有精神上的疲倦,不止疲倦,還有失望,越來越深的失望,越來越重的失望。葉剛,讓我見你!讓我見你!讓我見你!心中吶喊千百度,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居然坐在那兒睡著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葉剛居然回來了。

當葉剛走出電梯,拿著房門鑰匙,走到門口,看到雪珂時,他完全呆住了。她蜷縮在那兒,瘦瘦小小的,蒼白的臉孔靠在膝上,長髮披瀉下來,遮著半邊臉,密密的睫毛垂著,眉端輕輕蹙著,眼角溼溼的。他的心臟猛地一陣抽搐,他蹲了下去,凝視她,用手指輕輕輕輕地去撫摸她的眼角,淚水沾溼了他的手指。他閉閉眼睛,搖搖頭,是幻想!他再睜開眼睛,她仍然睡在那兒,一定睡得極不舒服,她蹙著眉欠動身子,驀地,她醒了。張開眼睛,她立刻看到葉剛的臉;做夢了,她想,對著夢中的臉笑了。夢裡能看到葉剛,還是不要醒來比較好,她立即又閉上眼。淚珠沿著眼角滾下,她唇邊卻湧著笑,嘴裡喃喃低語:

“葉剛,我好像找到你了,好像……”

葉剛心中一陣劇烈的絞痛,眼眶立刻溼了。彎下腰,他抱起雪珂,開啟房門,他抱著她往房內走。這樣一折騰,雪珂真的醒了。

她揚起睫毛,發現自己在葉剛胳膊裡,他的那對深邃如海,熱烈如火,光亮如燈,漆黑如夜……像森林,像日出,像整個宇宙的眼睛正對自己痴痴凝望。她用了幾秒鐘的時間,想弄清楚這是否真實的,還是自己在做夢?葉剛抱她人房,關上房門,開亮了吊燈。那燈光閃熠了她的眼睛,她把頭側過去躲那光線,一躲之下,她的唇觸到了他肩上的衣服;她知道是真的了!頓時間,千愁萬恨,齊湧心頭,悲從中來,一發而不可止。張開嘴,她想也不想,就對他肩頭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恨死他,恨死他,恨死他!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

葉剛被她咬得身子一挺,他低頭看她,淚水正瘋狂地奔流在她臉上,她死命地咬住他,似乎要把他咬成碎塊。他不動,心靈震痛著,眼眶漲熱而潮溼著,他讓她咬,讓她發洩,他就是那樣抱著她,目不轉睛地痴望著她。她鬆了口,轉頭來看他了,想說話,嗚咽而不能成聲,淚水流進頭髮裡,耳朵裡……他把她放在床上,坐在床邊,他凝視她,拿出一條手帕,為她細細地拭著淚痕。然後,他就驀地擁緊了她,把她的頭壓在胸前,讓那淚水燙傷他的五臟六腑。

她忽然推開了他,向後退縮著靠在床頭上,她滿臉淚痕狼藉,頭髮零亂地披在胸前,沾在面頰上。她的眼睛,和淚水同時激射出來的,是火焰,能燒燬一切的火焰。水火同源。這是兩口深井,兩口又是火又是水的深井,葉剛心碎地看著這兩口井,淹死吧,燒死吧,死也不悔,死也不悔,死也不悔。

“葉剛!”她喊了出來,終於用力地喊了出來,“你這個傻瓜!你這個混蛋!為什麼要把你自己變成魔鬼?為什麼對我那麼兇惡殘忍?你不知道你在謀殺我嗎?我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知道你毀掉我對你的印象比任何事都殘忍嗎?你怎麼敢這麼做?你怎麼敢?你怎麼忍心這樣做?難道我對你還不夠遷就,還不夠認真,還不夠知己嗎?你有任何痛苦,你自己去承受,我連分擔的資格都沒有嗎?你罵我,你貶低我,你侮辱我……你以為這樣我就撤退了,從你生命裡隱沒了,你就沒有牽掛,沒有負擔,沒有責任感了嗎?好!”她任性地一甩頭,跳下床來,往那落地大窗衝去,“我跳樓!我死掉,看你是不是就解脫了!”她毫不造作地推開窗子,夜風撲面而來,吹起了她一頭長髮。她往陽臺上衝去,葉剛嚇壞了,撲過去,他死命抱住她,拖回床上來,她掙扎著,還要往那落地大窗跑,於是,他迅速而狂亂地把嘴唇壓在她唇上。

片刻,他抬起頭來,苦惱而熱烈地盯著她,眼神裡是無邊無盡的悽楚和憐惜。

“你怎麼會在這兒?”他低啞地問,“我已經好幾天沒回這裡了,我知道你在找我,辦公廳的職員說的,他們說你打了幾十個電話了。你知道嗎?我回到這兒來只是想靜一靜,考慮我要不要打電話給你,或者是……”他深深地蹙攏眉頭,“一走了之。”

她驚悸地抬眼凝視他,這才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她見過杜憶屏了,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細,所有的苦衷,她都明白了。他只是從家裡和辦公廳裡,知道她在找他,以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以為她不過是“委曲求全”而已。

“一走了之?”她問,“你要走到哪裡去?”

“美國。”

“哦,美國。”她點點頭,“美國不是天邊,美國只是個國家,現在人人可以辦觀光簽證,去美國並不難!你以為到美國就逃開我了嗎?我會追到美國去!”

他盯著她,眼睛溼潤,眼珠浸在水霧中,那麼深黝黝的,那麼令人心動,令人心酸,令人心痛!

“雪珂!”他費力地念著這名字,“我值得嗎?值得你這樣愛嗎?我那天說了那麼多混賬話以後,你還愛我嗎?我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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