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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晴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從小她就結實而健康,從不知道什麼叫暈倒,什麼叫休克,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而現在,病勢卻來勢洶洶。有好幾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狀況裡。隱隱約約地,她也知道自己床邊來來往往穿梭著人群。奶奶、紀媽、李醫生、爾凱、爾旋、宜娟……是的,爾旋也來過,她確定這一點。但是,在那周身燒灼似的痛楚,和腦袋裡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著,喊著,說著,說些什麼,喊些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覺得一忽兒像沉溺在幾千萬丈深的冰淵裡,一忽兒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地哭出來,叫出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奶奶,他們燒我,撕碎我,冰凍我,他們兩個!奶奶……讓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她哭著,說著,汗水溼透了頭髮和衣襟。

然後,她慢慢地清醒了。

隨著這份清醒,她驚懼而擔憂,她想,她穿幫了。她叫過爸爸,不是嗎?她一定穿幫了。可是,奶奶撫摸著她的時候只有憐愛,只有深切的關懷和心疼,她把她擁在懷中,搖撼著,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嘴裡喃喃地、不停地念叨著:

“好了,寶貝兒,你瞧,病來得兇,去得快,你沒事了。我讓紀媽餵雞湯給你喝。寶貝兒,你好好的哇,別嚇壞你奶奶哇!有誰讓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是爾旋,是嗎?奶奶幫你出氣,奶奶一定幫你出氣!”

於是,她知道,她並沒有穿幫。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話當作病中的“囈語”。她沒穿幫,所以,她這場戲還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寵愛與憐惜下,這戲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後,就甩開手不管了!爾旋說的。她不能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沒有感情……殘忍而冷酷!爾旋說的。於是,她心灰意冷地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但,思想是個無孔不入的敵人,你永遠逃不開它。

她的神志一旦恢復,她就能清楚記起從打架以後發生的每件事。她無法把那兩個男人的影像從她腦子裡剔除。桑爾旋和萬皓然!奇怪,這些迷亂的日子裡,她從沒有好好地分析過自己的感情,到底桑爾旋和萬皓然哪一個在她心裡的比重大?她從不願想,從不去想,她只知道,爾旋使她親切、安定,滿懷充滿了柔情。這份感情像涓涓細流,潺湲輕柔而美麗。萬皓然卻使她窒息,燃燒,激動而興奮,像一場在黑夜中燃燒的大火,強烈炙熱而帶著燒灼的痛楚。雅晴從沒戀愛過,她不知道愛是什麼,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卻清楚地明白,她喜歡他們兩個……可是,她也失去了他們兩個!

躺在那兒,她的病已經沒什麼了。她卻不願下床來,在內心的底層,她深切地體會到自己的落寞、失意、沮喪與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說話,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李醫生曾笑著拍打她的肩膀:

“怎麼?病好了還想賴床啊?又不是小時候要逃學!你必須起床活動活動,要不然,你會越睡越沒精神!”

李醫生走出去,關上房門後,她就聽到李醫生在對蘭姑他們說:

“不要告訴奶奶。你們必須設法振作起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體,她受了打擊。她非常消沉,所以,她不想吃也不想動,再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很嚴重,我建議……”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雅晴聽不到了,她也不想聽。在這種徹底的消沉和絕望裡,她認為什麼事都不重要。她腦子裡始終迴盪著爾旋對她說的話:

“……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只是我僱用的一個職員……”

然後,就是萬皓然的話:

“……我們之間完了,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痴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她閉緊眼睛把臉埋在枕頭裡。她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女孩曾像她這樣受盡屈辱!她恨這兩個人!她恨透了這兩個人!她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兩個人!她昏昏沉沉地躺著!有些時候,她會覺得聽到吉他聲,她就憤怒得要發狂。也有些時候,她聽到桑爾旋在低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個棉被矇住頭,讓自己幾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開萬皓然,她也絕逃不開桑爾旋。

一天深夜,她從那一直在吞噬著她的冰流中醒過來,茫然地皺著眉頭,寒戰著想攀援一件比較溫暖的東西,她總覺得冷,在高燒之後,她總是冷,那冷氣從內心深處冒出來,擴散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凍死了。她聽到床邊有聲音,她伸手抓著,嘴裡訥訥地說著:

“蘭姑,我很冷。”

她的手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驚,迅速地睜開眼睛。於是,她看到桑爾旋正握緊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溫暖的雙手緊捧著,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那冰涼冰涼的手。

她環室四顧,房裡沒有人,只有她和爾旋!這一定是蘭姑刻意安排的。她驚慌地要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心裡在發瘋般地狂喊著: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一個輕視我、侮辱我、咒罵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掙扎著,身子往床裡退縮,眼睛大大地瞪著他,裡面明顯地流露著驚慌與抗拒。

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緊盯著她,裡面盛滿了祈諒、求恕、痛苦,與憐惜。

“雅晴,”他低喚著,“不要退開,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麼困難才能避開奶奶,和你見面。你知道我在你門外守過多少夜,在你床前站過多少時間……不要閉上眼睛!我知道你很清醒。聽我,雅晴,我一生沒有如此真心地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用嘴唇壓著,他的眼睛閉了閉,再張開的時候,那眼裡竟閃著淚光。“原諒我!雅晴。如果你不能原諒,你罵我,詛咒我……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

她咬嘴唇,頭轉向床內,她恨自己,因為眼淚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他放開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頭,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淚痕。她掙扎著往床裡躲去,低啞地嚷著:

“不許碰我!”

他立即縮回手去,含淚看著她。他眼裡有著忍耐與順從,懊惱與哀愁。

“好好,”他急促地說,“我不碰你,只請求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她啜泣著說,“我不聽!當我要向別人解釋的時候,也沒人聽過我!所以,我不聽!你走!你也不要再來煩我,反正我只是你僱用的一個職員!……你走,不要來煩我!”

他盯著她,臉色蒼白。他看來又憔悴又絕望。

“你知道什麼叫嫉妒嗎?”他忽然問。

她瞪著他。

“你知道我已經被嫉妒燒昏了頭嗎?你知道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我就不會說那些話嗎?你知道我已經為這些話付出了代價嗎?……”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蒼白的臉因激動而發紅了。“當他們告訴我你病了,當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燒中昏迷囈語,你一直說:我恨他們兩個,我恨他們兩個!我……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發燒,只要你能復元過來,恢復你的活潑天真,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橋上對電影看板齜牙咧嘴的樣子,想起你在花樹對侍者瞪著眼睛說,‘你沒見過不節食的人嗎?’那時你雖然煩躁不安,卻那麼天真,那麼自由,那麼充滿了青春與活力。是我把你弄到這兒來的……”他輕輕地用手撫摸她披在枕上的髮絲,卻不敢去“碰”她。“我給了你那麼多壓力,要你扮演桑桑,又愛上你,在你還弄不清楚愛情是什麼的時候,我又打架,鬧事,受傷……還把這一切責任歸諸於你。罵你,責備你,詛咒你,發瘋般地說些莫名其妙的混賬話……哦,雅晴,”他熱烈地低喊,“我受過懲罰了。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邊或不在你身邊,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撲向她,嘗試地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來,她想給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滾出去……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他那些話,那些充滿感情、歉疚、熱愛和痛楚的話……使她內心全被酸楚所漲滿了,使她喉嚨哽塞而淚霧模糊了。她終於哭了出來,眼淚一發而不可止,她啜泣著,求助地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裡卻仍然在喃喃地、嘰哩咕嚕地說著:

“我不要聽你!我不要聽你……你好壞好壞,你故意說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聽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聲了。

“好,不聽我!不要聽我!”他哽塞地說,一下子就把她的頭抱在胸口,她緊貼著他,把眼淚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緊她的頭,不停地說,“不要聽我,不要聽我,我太壞了!我是天下最壞最笨最該死的人!那晚你拼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來包紮我的傷口……而我,我用什麼來回報了你?我是太壞了,太壞了,壞得不可原諒……”

她哭得更傷心了。原來,任何人內心深處的委屈,一旦被說破了,瞭解了,會使人真正放聲一慟的。她就“放聲一慟”了。甚至顧不得會不會驚動奶奶。他讓她哭,不住地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淚,她的淚水那麼多,使那條小手帕簡直不管用了。於是,他一任她把眼淚沾溼在他的衣服上。

好一會兒,她哭停了。經過這樣一次大慟,她覺得心裡反而舒服多了。這些日子來,一直堵塞在那兒的一口怨氣,似乎舒散開來了。他低頭看著她,用手扶著她的頭,然後,他熱烈而激動地輕喊了一聲:

“雅晴!”

俯下頭來,他想吻她。她立即把頭一偏,閃開了。他眼裡掠過了一抹受傷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聲問:

“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還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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