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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關燈、趕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會。終於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隱於黑夜中。

我無心目送。

小何問:“幹什麼的?”

“撞鬼!”我沒好氣地答。

“永定,你真不夠浪漫。難怪凌楚娟對你不好。”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剛才你不是認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麼?阿楚光看中我這點,一生受用不盡。”

“阿楚像泥鰍,你能捉得住?”

我懶得作答。

——其實,我是無法作答。這是我的心事。不過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難處自己當。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夠定。但對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意,並不嫻熟。一是一,二是二。這對應付驕傲忙碌的阿楚,並不足夠。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一般,於她身上,找不出半點楚楚可人,娟娟秀氣之類的表現。楚,是“橫施夏楚”;娟,是“苛捐雜稅”。

總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扎的良機,她在娛樂版任職記者,最近一個月,為港姐新聞奔走。

我收工後跑上樓上採訪部看電視。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覽。燕瘦環肥。

答問時,其中一個說她最不喜歡別人稱她為“馬騮幹”或“肥豬”。

我交加雙臂,百無聊賴,說:“別人只稱你作‘相撲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團。一個跑突發的回來,拿菲林去衝,一邊瞄瞄電視:“譁,胸部那麼小,西煎荷包蛋加紅豆!”

有女記者用筆擲他,他夾著尾巴逃掉。選美就是這麼一回事,直至選出十五名入圍小姐。電話響了,原來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宵夜,我們接到線報,落選小姐相約到某酒店咖啡館爆內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滅。”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倆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宵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脈、男明星撬人牆腳、導演遇襲……之類突發新聞,她扔下我,發揮無窮活力去追索。她與她工作戀愛。

影視新聞,層出不窮,怎似廣告部,無風無浪。

走著走著,忽覺尾後有人躡手躡足相隨。我以為是我那頑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轉身。

方轉身,杳無人跡,只好再回頭,誰知突見如花。

在靜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數條街巷,幹什麼?我誤會自己真有點吸引力。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纖纖弱質,而且還學人趕時髦,穿一件寬身旗袍。別說跑,連走幾步路也要將將就就。

“先生,”她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見我不回話,又再道:

“我只申請來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難道你不肯?”

“你要我怎樣幫你?”

“我說不上。”她為難,“但你一定會幫到我——或者,麻煩你帶一帶路。我完全認不得路了。一切都改變了。”

我心裡想,尋親不遇,只因香港近年變遷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換一換風景,也難怪認不得路。

且她只申請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萬分失望。

好,我便幫這小女子一個忙:

“你要上哪兒去?”

“石塘咀。”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嚇?”她驚喜,“那麼巧?我真找對人了。”

“帶你到電車站。”

一路上,她離我三步之遙。間中發覺她向我含蓄地端詳,十分安心。

我們報館在上環,往下走是海邊,燈火輝煌的平民夜總會。想起我的宵夜。

“你餓不餓?”

“——不,不很餓。”她含糊地答。

“我很餓。”我說,“你也吃一點吧。”

“我不餓。”

我叫了燒鵝瀨粉,一碟豬紅蘿蔔。問她要什麼,她堅持不要,寧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樣?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兒等我吃完,付賬。

然後我倆穿過一些小攤子。她好奇地到處瀏覽,不怕人潮擠擁,不怕人撞到她。驀地,她停下來。

是一個地攤,張懸些陳舊泛黃布條,寫著掌相算命測字等字樣。攤檔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抽著菸斗,抽得久了,連手指都化為菸斗般焦黃黯啞。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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