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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聽得模模糊糊的一陣人聲。
“噯,天都亮了,快起來讓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殘涎。
一夢之中,盡是稱心如意。乍驚,不知人間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覺醒來,人間原來暗換了芳華。
民國廿一年夏。去秋九一八剛發生變故,半年間,日本人逐步侵佔東北了,一直待在北平的老百姓,還是不明所以。中國的軍隊?外國的軍隊?反正不是切膚之痛。甚至有不願意追究的八旗子弟,當初的風光夢魂般纏繞著他們,雖則淪落為凡人了,他們的排場和嗜好還是流傳下來,日子過得結結巴巴,倒也熬一頭鷹。鷹,是他們兇悍的回憶,破空難尋,最後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鷹性野,白天從來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讓它休息,要叫它連閉眼的時間也沒有。熬鷹人晚上都帶了鷹,五六知己,吃飽了進前門到天安門,沿長安街奔西單、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館去聚會,相對請安寒暄,問問重量大小,論論毛色濃淡。
鷹怕熱,不能進茶館裡邊,他們便坐到外頭的板凳,沏一包葉子,喝幾碗,來兩堆花生,半空兒的,一邊吃一邊聊。
東方朦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掙扎起來,四下一看,奇怪的聲音:撲撲撲撲撲。鷹的精神來了,身子全挺起,亂飛,馬上,熬鷹人給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習慣人氣,胸無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來讓出一條板凳。看來那板凳實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長了的身子,不過他像猴兒般靈便,彷彿什麼地方,即使是一棵樹吧,他都有辦法睡個安穩的。
他彈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達理地幫茶館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頓,一壁跟漢子聊:
“這鷹馴了吧?沒轍了,對,要放了也飛不遠!”
“不呢,”那漢子道,“我這就難熬了。我給它上宿,一人擔前夜,一人擔後夜,待會兒還交白班看管,三個人輪班地熬,過了十多天,還沒馴好,撒不出去放。”
——對的,花花世界,鷹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兒,馴在哪兒,有的總是不甘。馴鷹是養鷹人的虛榮。不馴的鷹是鷹本身的虛榮。
不管怎樣,生命是難喻的。
三伏天,熱得連狗也把舌頭伸出來,這幾畝水塘,一直被稱作“野鳧潭”,又喚作“南下窪”,是北平西南城區的一塊低地。油垢和汙水,經年不斷灌注到潭中,雨過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這樣的一處地方,配不上它原來的好名兒:“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東面是累累荒冢,南面是光禿禿的城牆,西面是個蘆葦塘。附近縱有些樹,但也七零八落,談不上綠蔭扶疏,只有飛蟲亂擾。
陶然亭不是一個“亭”,是一個土丘,丘上蓋了座小巧玲瓏的寺廟。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這麼大的名聲,只因為它是一個練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賣藝人唱戲人的“第一塊臺毯”。
只見一個俊朗的年青人在練雙錘,耍錘花,這兩個大錘在他手中,好像黏住了似的,隨他意願繞弄拋接,無論離手多遠,他總是一個大翻身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來,七年了吧,唐懷玉在他師父李盛天的夾磨底下,十八般武藝也上路了。師父是一時的武生,“九長”:長槍、大戟、大刀、鐺、鉞、戈、矛、殳、槊;“九短”:錘、杵、劍、斧、刃、盾、鉤、弓、棍,都有一手。不過懷玉的絕活兒是錘。
這天他苦練的是“頂錘”,把錘高拋,於半空旋轉一圈後,落下時頂住。他抖擻著精神,非要那錘於半空旋轉兩個圈不可。
懷玉試了很多遍,都頂不住。志高咬著個硬麵餑餑,一嘴含糊地揚聲:“這幾天‘躺殭屍’躺得怎麼樣?”
懷玉把雙錘一拋一頂,一擰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個字:
“怎——麼——躺——就——怎——麼——疼!”
志高笑了:
“好呀,終有一天,真躺成了殭屍了!”
原來這幾天李盛天著懷玉開始練戲了。把子功不錯,晚上廣和樓戲散了,便到毯子上躺殭屍。
舞臺上,一場劇戰之後,武生要死了,總不肯馬馬虎虎的死,總是來個“躺殭屍”,當他這樣幹了,觀眾們便會落力地鼓掌吆喝,稱頌他死得好樣。
這做功,是先閉住氣,隨著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闆闆地臉朝天背貼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懷玉:
“千萬要閉住氣,一點也不洩,這樣不管怎麼摔怎麼躺,也不疼,不會弄壞腦仁兒。”
不過最初的練習,誰有竅門呢?懷玉躺了幾天,不是身子癱了,不夠板,便是腦袋瓜先著地——又不敢讓爹知道。
爹實在只是裝蒜,兒子大了,有十九歲了,身段神脆,長相英明,橫看豎看,也是塊料子。何況師父李盛天待他不薄,處處照應。這種只有名分沒有互惠的師徒關係,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過年時也給李盛天送過茶葉包兒。
“懷玉,你喊嗓沒有?”師父問。
“喊了。”
——其實懷玉沒喊嗓子。他自倒嗆後,練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響,不開。每練“啊——”、“咿——”這些個音,都不靈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換氣不自如,每是該換氣時而不換,所以音量無法打遠、亮堂。
“來一遍。”
懷玉無可奈何,只得像貓兒洗臉,劃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來大笑三聲: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著半邊嘴兒忍笑。
懷玉唱“水仙子”:
“呀——喜氣洋呀,喜氣洋,笑笑笑,笑文禮兵將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樣。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剛強。”
李盛天眉心一皺,十分不滿意:“哦,這就叫天神呀?你給我過那邊再喊嗓去。去呀,錘先放下來!擱這邊。擱!”
目送懷玉終於聽了,李盛天繃緊著的臉寬下來。每個人對懷玉都是這樣,這孩子寵不得。明明寵他,不可以讓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驕氣,也許這驕氣會害了他。
懷玉氣鼓鼓地瞪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志高,往地勢開闊,但又綴滿亂墳的荒野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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