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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幢幢,宮苑寂寂,樹影移窗,杳無人聲。我走到西配殿的門口,正要揚聲,忽聽裡面有人低聲道:“才剛聽濟慈宮的宜修說,早膳後陛下去太后宮裡請安,太后勸他暫放親征之念。恰巧皇后也去了,便一道勸著。陛下不好惱太后,便將皇后申斥了兩句。皇后自覺委屈,在太后宮裡哭到午膳時分才走。”

只聽錦素道:“這等秘事母親從哪裡打聽來的?若被拿住可是大罪。母親雖然與宜修姑姑交好,但也不能犯險越矩。”

杜衡道:“我與宜修不過閒話兩句,旁人怎會知道?且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只是下次你不可再一五一十地告訴那位朱大人了。只怕她已有所疑心也說不定。”

錦素笑道:“玉機姐姐待我很好,母親放心吧。”

杜衡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位朱大人殿上應對出格,連孔夫子都敢誹議。且私下瞧著卻有些陰沉,小小年紀,斂情若此,絕非等閒。她若是服侍公主倒也罷了。可她服侍的是嫡子,咱們卻不能不多留心了。”

錦素卻不以為然:“二殿下是嫡子,理當做太子。我與玉機姐姐,有什麼可爭?又有什麼可留心的?”

杜衡冷笑道:“周貴妃和皇長子,可是皇后的肉中之刺、喉中之鯁。若二皇子做了太子,將來又做了皇帝。焉知不會再有人彘之禍?”

錦素倒吸一口涼氣:“母親所慮也不無道理,只是咱們在這裡胡亂猜度,卻不知貴妃的心思如何。”

杜衡道:“眼下陛下雖偏愛貴妃與皇長子,但天長日久,情勢殊難預料。你既然做了女巡,就不能不想這些。”

錦素黯然道:“女兒本來只想報答貴妃的恩德,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如今看來,倒不如不來選這個女官。”

杜衡道:“你不做官,難道願意一輩子做罪官之女,到老還在操持賤役麼?你死去的父親又指望誰?”

只聽衣衫窸窣之聲,錦素道:“是,女兒失言。”

聽到這裡,我不覺痴了。芳馨在我耳邊道:“姑娘要麼進去,要麼走吧,在這站著被人看見了不好。”見我恍然不聞,又輕輕晃了我一下。我這才醒過神來,本想趁無人退出永和宮,不料東配殿忽然鑽出一個宮女,已遠遠望見了我。我只得故意放重腳步,揚聲道:“錦素妹妹在麼?”

內殿腳步細碎,錦素與杜衡一道迎了出來。錦素綠衣青裙,仍戴著我贈與她的黑檀長簪。杜衡見了我,神色微變。

我笑道:“我準備去那文瀾閣看看,正巧路過永和宮,就進來看看妹妹。這宮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妹妹這樣省事,竟不要丫頭們服侍?”

錦素笑道:“丫頭們都還年幼,中午熬不住困,我讓她們回去午歇了。”

只見悠然殿上首是一張長闊的海南黃檀書案,五隻筆筒中豎著各樣軟硬長短不同的筆,密林一般。又有四方各樣紋路的硯臺一溜擺開,旁邊擺著幾支供墨。案上攤著一張宣紙,用青瓷鎮尺壓住。書案後一整面牆都是前朝書法名家以草書抄寫的名章,左右書架上擺滿了書與名人法帖。

我笑道:“妹妹的屋子果然是闊朗大氣,比我的屋子強多了。”

錦素笑道:“姐姐說笑。姐姐的長寧宮和我的永和宮規制相同,陳設用度也是一般。”

我與錦素並肩坐下,杜衡親自奉茶。我想起她們母女之間的密語,不由多看了杜衡幾眼。杜衡似有察覺:“朱大人還有何吩咐?”

我嘆道:“我好生羨慕錦素妹妹,妹妹與姑姑能日日相守。我卻不知多早晚才能見母親一次。”

錦素寬慰道:“姐姐不必傷心,女眷進宮本就不難。況且長公主時常進宮,還怕老夫人不能跟著進來麼?”

我輕輕啜著茶,會心一笑。

跨出永和宮的門檻,我不覺呆了片刻。芳馨輕聲問道:“姑娘,還去文瀾閣麼?”

盛飾笑意,周旋良久,早已沒了讀書的興致。“以後再去吧。我困了,回宮。”紅葉一臉不解,只得帶著兩個內監捧著原本預備裝書的空布袋默默跟著。

忽聽身後有人喚道:“朱大人請留步。”

回首望去,原來是徐嘉秬攜宮人緩緩走近。只見她單以銀環束髮,不飾珠玉。青衣青裙,玉容恬淡。彼此見過禮,我笑道:“大人從哪裡來?”

徐嘉秬笑道:“才剛從文瀾閣過來。”

我見她和丫頭兩手空空,不覺奇道:“大人從文瀾閣過來,竟沒挑幾本書?”

徐嘉秬道:“原本專程去借書,誰知才到門口,便聽宮人說文瀾閣清點,不放人進去。”

芳馨道:“文瀾閣與藏珍閣都是朔日清點,今天是初五,按理不當清點。”

徐嘉秬笑道:“聽說是丟了幾冊要緊的藏書,因此重新清點書目。我在外面看著,裡面已亂成一團。依我看,得選個明白人去文瀾閣校書才是,沒讀過書的,如何能打理好書呢?”

我笑道:“姐姐是愛書之人。幸而我在永和宮耽擱了,不然也得撲個空。”

徐嘉秬笑道:“朱大人可是回宮麼?”

我笑道:“正是。”

徐嘉秬道:“我也正要回宮,此去同路,不知能否賞光同行?也可彼此解悶。”

我忙道:“妹妹求之不得。”遂與她並肩而行。

自與徐嘉秬在陂澤殿中辯過,彼此未交一語。連封官那日,都不曾道喜。我不知她與我同行有何用意,因此一言不發,只等她先說。

徐嘉秬道:“那日殿上論辯,妹妹典辭氣度,不如大人遠矣。想與大人一樣讀《論語》,見識卻遠遠不如,當真慚愧。”

我忙道:“玉機在殿上狂言造次,些微見識,拋磚引玉。賴貴妃寬宥,不加責怪。各位大人雅量,幸蒙指點。徐大人的見識自是勝我十倍。”

徐嘉秬笑道:“大人過謙。我回去仔細思想,覺得大人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只是對孔夫子未免苛刻偏頗了些。”

不想她追上來是要與我討論孔夫子,我甚是詫異。想起啟春說她好與人理論,果不其然。只聽她接著說道:“冉有為魯季氏將兵,與齊戰於郎,克之。季康子問冉有道:‘子之於軍旅,學之乎?性之乎?’冉有道:‘學之於孔子。’[18]可見孔夫子於兵法並非不通,不然怎能教匯出冉有這樣的將才?夫子並非不知治國也要刑法和兵事,只是他心中的大同之邦,是民皆賢德,講信修睦,於刑法軍事,期待或可不用,或可少用。大人說是麼?”

我略略思量,只得道:“徐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春秋乃是亂世,百姓於困頓之中,掙扎苟活。衣食不繼,子女難顧,戍守四方,疲於轉輸,又如何讓他們領會仁義禮樂為何物?李廣難封,孔子不王,或命當如此,或時勢使然。然而不侯不王,又當如何?一為名將,一為至聖,遠勝無名之侯,堪稱千古帝師。又何須後人唏噓嘆惋,為之辯解?”

徐嘉秬一怔,不禁歎服:“大人心胸廣闊,我自愧不如。”

我笑道:“我輩本是女子,讀書只為明理。區區見識,不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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