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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鎖好櫃門,已是亥正時分。我開啟隱翠香囊,倒出散香,將木櫃鑰匙放了進去,方才喚人進來梳洗。
翌日清晨,從定乾宮的大書房出來,我照例去思喬宮問候陸貴妃。陸貴妃仍是靜養,不見客。
回到長寧宮,我攜了一本《新語》[34],帶綠萼去了益園。這本《新語》是啟春賀我入選的禮物,是極為難得的古抄本。我斜倚在紫藤花架下,一邊讀一邊默記。但見長天碧雲,鏡水紫英,清宇白石,飛簷朱棟。猶記與嘉秬相約讀書暢談,佳人已逝,忽忽空景難耐。
忽一陣風吹過,但覺滿目飛紫,疏疏兩三點落書頁上,遮擋了原本就並不清晰的字跡。我站起身來,輕輕將裙上與書上的花瓣抖落。一瞥眼,忽見一雙靛青金絲龍紋靴緩緩走近,心中一跳,忙伏地叩拜。此時皇帝剛剛下朝,本該在宮裡處置政務,不知為何竟來了益園。手中一滑,書掉在了地上,輕塵蕩起落花,滑落在皇帝腳邊。
一隻白皙修長的右手撿起了地上的《新語》,接著傳來兩聲紙張的脆響。皇帝道:“平身。朱女巡小小年紀,竟看這樣的書。”
我站起身來,垂頭不語。皇帝坐在花下隨手翻書:“這也是文瀾閣的藏書?”
我恭謹道:“啟稟陛下,這是友人所贈。”
皇帝笑道:“朕瞧你也看了半本了,不知有何心得?”見我遲疑,又道,“只管說便是。”
我微笑道:“臣女最嚮往黃老的無為而治,便是陸生所說,‘道莫大於無為,行莫大於謹敬,何以言之?昔虞舜治天下,彈五絃之琴,歌《南風》[35]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天下治’[36]。”
皇帝哧的一笑:“若吹吹南風,天下便可垂手而治,那做皇帝豈不是很容易?”
我心中一凜:“臣女失言。”
皇帝合上書:“朕聽聞你殿上應對,說的是禮樂之不能,刑法之當行,可見你喜好刑名術法之學,怎的今日又說黃老?”
南風醺然,解慍阜財。我澹然一笑:“禮樂禁於先,刑獄懲於後,一先一後不可偏廢。禮樂宣德教化,刑法懲奸除惡,雙管齊下,方成大道,駢駟灑然,暢行無阻,如此方可無為而治。無為而治乃是治國之化境,而非可憑藉的手段。”
皇帝一怔,隨即笑道:“這話朕從未聽過,倒有些新意。那你再說說,秦為何覆亡?”
我略略思想,說道:“陸生所論,秦以極武苛刑,橫徵暴斂而亡,雖並無不對,只是如隔靴搔癢,聽上去不夠痛快。還是後世賈生的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臣女以為最切中要害。”
皇帝笑道:“這句話就無趣了。”
我躬身道:“臣女學識淺陋,有辱聖聽。”
皇帝將書遞還給我:“朱女巡縱論天下,倒像個女甘羅。”
我愈加恭謹:“甘羅十二歲為策士,臣女徒作空論,不如甘羅遠矣。”
皇帝笑道:“怎知你不如甘羅?”頓了一頓,又道,“你可知甘羅有何軼事?”
我雖不明其意,仍答道:“秦燕交好,欲合謀共伐趙國。文信侯呂不韋命張唐相燕,張唐因伐趙與趙國結仇頗深,而去燕國必經趙國,因此張唐推辭。文信侯雖然不快,卻也沒有勉強他。當時甘羅只有十二歲,卻已做了文信侯的策士。甘羅勸張唐道:‘卿之功孰與武安君?’張唐道:‘武安君南挫強楚,北威燕、趙,戰勝攻取,破城墮邑,不知其數,臣之功不如也。’甘羅又道:‘應侯之用於秦也,孰與文信侯專?’張唐道:‘應侯不如文信侯專。’甘羅道:‘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專與?’張唐道:‘知之。’甘羅道:‘應侯欲攻趙,武安君難之,去咸陽七里而立死於杜郵。今文信侯自請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處矣。’張唐恍然大悟,立刻整裝上路。”
皇帝撫掌笑道:“好!一字不差。如今有一件事情,朕正思得一甘羅。”
我忙道:“臣女願效犬馬之勞。”
皇帝道:““長寧宮的乳母王氏,驕狂辱上。朕本想嚴懲,又恐皇后不快。然而此事竟為朝臣所知,如今諫官的奏疏都上來了,街聞巷議,如沸如羹。朱女巡就做一回甘羅,好好勸一勸皇后。”
我與王氏不合,闔宮皆知,若我勸服皇后將她逐出宮去,眾人會以為我挈怨報復。若不能勸服皇后,王氏將更加憎惡我。然而不待我分辯,皇帝又道:“你是皇后宮裡的人,你的話,皇后會聽。”說罷站身道,“擺駕回宮。”
我連忙下拜恭送皇帝。皇帝走出幾步,李演在旁掩口輕笑:“益園有花,還有女甘羅,陛下當常來走走才是。”皇帝嘿的一聲,拂了李演一袖子冷風,疾步而去。
綠萼這才扶我起身,一面問道:“姑娘真的要勸皇后娘娘將王氏驅趕出宮麼?”
我冷笑道:“我是‘皇后宮裡的人’,我不勸誰勸?”
綠萼道:“如果皇后不允,那該如何是好?”
帝后夫婦六載,皇帝竟不願親口除去王氏。禮敬情薄,可見一斑。我低頭拂去書上的塵土,淡淡道:“沒有如果,王氏一定要出宮。”
回到長寧宮,芳馨聽說益園之事,不禁笑道:“姑娘果然神機妙算。”
我嘆道:“何來神機妙算?我借熙平長公主之口將王氏羞辱貴妃一事宣諸於朝,本以為聖上迫於時論,會下旨趕走王氏。誰知這事竟落到了我的頭上。”
芳馨道:“顯見得陛下並未將二皇子放在心上,這樣一個人在二皇子身邊,陛下倒也不急。”
皇帝心中只有寵妃周氏所生的皇長子高顯,別的皇子太出色,於高顯反為不美。表面舐犢情深,實則主次已分。
我嘆道:“我們的命途,都系在二殿下的前程上,我絕不容許王氏這樣的人在二殿下身邊。你們先下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下學回宮,高曜便嚷著獨自用膳,很是無趣。王氏雖攔著,但小孩子天性愛熱鬧,被拘了這十幾日,早不耐煩了。午歇起來,高曜說他與高顯約定在花園玩耍,非要我陪他同去。我無奈,只得又拿了《新語》,隨他去了益園。
高顯還沒有來,高曜便脫了外袍,和芸兒一起自拿了小鏟子掘螞蟻窩。我仍是坐在紫藤架下看書。
紫藤花囊鼓起,如鈴墜藤,又如飛流瀉玉。前人詩云: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37]說的正是紫藤勝景。
小池波光粼粼,九曲長橋如帶不絕。南牆下是一道遊廊,通向花園西南角和東南角的月門,牆後便是守坤宮的後花園。湖心的蘆葦灘上,雌天鵝伏在木屋之中,雄天鵝引頸踱步。
綠萼奇道:“午前咱們走的時候,這兩隻天鵝還在水裡遊著,怎麼這會兒有一隻動也不動?難不成是生病了?”
我笑道:“天鵝常在四月間下卵,這會兒恐怕那隻雌的在孵卵,雄的在警戒。”
綠萼笑道:“這天鵝好似人一樣,也是男主外,女主內。”
我微笑道:“天鵝是恩愛忠貞的鳥兒,雌雄天鵝結成終身的伴侶,永不變心。”
綠萼道:“如果世上的男子都和這隻雄天鵝一樣,一生只娶一位夫人,這世間就不會有那麼多傷心女子了。這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頓時笑了出來。綠萼頓時紅了臉道:“是奴婢說錯了麼?”
我搖了搖頭,曼聲吟道:“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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