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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做了一個很美的夢,醒來卻不記得了。緩緩睜開雙眼,天青色的簇花帳子垂在頭頂,顏色輕柔和緩。忽聽芳馨的聲音在耳畔道:“好了好了!姑娘醒了!”

綠萼伏在床邊,雙眼哭得通紅:“姑娘總算醒了,奴婢去請太醫進來。”

我正想坐起來,芳馨按著我的肩頭道:“姑娘才醒,還是歇會兒的好,何必著急坐起來。”

我側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見太陽還沒掉下去,不由鬆了口氣:“我睡了多久了?殿下這會兒還沒放學吧?”

芳馨拭淚道:“姑娘病了,還操這些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當為紅芯的事情求姑娘,致使姑娘心痛暈倒。奴婢罪該萬死,請姑娘責罰。”

雖是暮春,日頭又好。但風吹入寢殿,卻覺得寒絲絲的彷彿濺了些涼水在身上。我雙腳拱了拱被子,勉強笑道:“我心痛得不省人事,都是因為紅芯。這會兒姑姑總該知道我並非無情了吧。”

芳馨泣道:“姑娘這樣說,奴婢合該一頭撞死。”

我從被中伸出手,無力地拉著她的手指道:“姑姑這樣好,我哪裡捨得。我渴了,拿些水給我喝。”

芳馨倒了一盞溫熱的白水,服侍我喝了。過了一會兒,我力氣恢復了一些,便坐了起來。只見綠萼引了太醫院的左院判銀太醫進來。從前我被乳母王氏推倒在地傷了骨膜,便是這位銀太醫診治的。我正要起身行禮,銀太醫笑眯眯地道:“病中便不要講這些禮節了,瞧病要緊。”我笑笑,便安然倚在床頭,伸出右腕來。

綠萼忙搬了繡墩請銀太醫坐下。銀太醫望了望氣色,按了脈道:“姑娘這是自胎中帶來的氣虛血瘀。瘀血阻滯,耗傷氣血,妨礙化生,因而體虛。”

我嘆道:“大人說得不錯。我自小就氣短體虛,幸而一向做侍讀,從未如何勞累過,倒不覺得怎樣。進宮之後,常覺胸悶,近兩年心痛得有些厲害了。”

銀太醫嘆道:“大人早該請人瞧瞧才是。”

我忙問道:“我只是以為我體虛罷了,難道是什麼要緊的症候麼?”

銀太醫道:“姑娘這病,早該好好調養進補,拖到今日才……當真是疏忽了。”

芳馨的眼中現出驚惶之色:“那姑娘從今起好好調養,可還來得及麼?”

銀太醫道:“倒也不必如此慌張。大人還年輕,只要照著方子日日進補,且不要動氣,不可勞累,便可保無虞。只是一樣……”說著遲疑半晌,聽芳馨催了兩聲才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子道,“姑娘萬萬不可誕育子女,否則……性命堪憂……”

我大吃一驚,腦中嗡的一聲,連發根裡都冒出冷汗來。中衣貼在背上有黏膩冰涼的觸感,彷彿一條毒蛇沿著脊柱遊了上來。庭院中有兩個內監搬了一缸含苞欲放的石榴花進來,點點殷紅,扎得我眼痛。我撫胸沉聲道:“多謝銀大人。只是我的病情還請銀大人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如今宮裡多事,我不想多事。我的病,我自有分數。”

銀大人會意道:“老夫年老,下個月便回家鄉了。大人可尋小徒方毅繼續診治,他定會守口如瓶。”

我微微一笑:“大人退休,榮歸故里,當真是可喜可賀。”遂向芳馨道,“待銀大人離宮,姑姑記得替我備上表禮,慶賀大人衣錦還鄉之榮、桑榆晚景之樂。”

銀大人道:“謝大人。”

我沒有時間去哀悼那些未來不能出生的子女,因為殿選女官的日子就要到了。每天都有內阜院的總管到永和宮來回稟殿選的準備事宜,還有兩三個命婦以向太后和皇后請安為名進宮,順路到永和宮來拜訪。我早已吩咐過芳馨,不論來人是誰,只要是宮外的,人和禮物一律回絕。

因為我的病,芳馨再也沒有提過紅芯的事情。我偶爾問起紅芯的傷勢,她總是說紅芯很年輕,恢復得很快。

四月二十二日的傍晚,我裝扮一新,綠萼扶著我走入延襄宮。宮中的大槐樹似乎歪得更厲害了,雪白的槐花如雪點一樣飄蕩在頭頂。香氣雖然濃郁,卻透著一股清冽之氣,比之牡丹芍藥等冶豔之花,更多幾分剛烈和愴然。我深吸一口氣,提著裙子緩緩步上階梯,偶爾低頭,看見裙角上沾著一瓣槐花,長裙一掃,飄落在滿地的落花中,再也分辨不出來。我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穩。陂澤殿的大門洞開,殿中燈火通明,八位候選的姑娘已分站兩旁恭候著我。

三年前殿選這一日,我便是站在陂澤殿中迎接陸貴妃。那時是怎樣的心境?不安、不知所措、不以為然,還有幾分無所畏懼。才不過三年,我卻覺得那時的自己很年輕很年輕。當年的不以為然,是因為熙平長公主命我穿紫衣進宮以迎合裘後。那時我心中只想,若選不上也沒什麼,反正我並不喜歡裘後。可如今,我心中一萬分感激長公主,若不是她薦我進宮,以我這副無用的殘軀,留在長公主府又能做什麼?難道可以做一個任勞任怨的管家娘子麼?抑或柔桑縣主的陪嫁?還是會有一個管家的公子願意娶我為妻?娶妻有五禁[102],似我這樣身有惡疾的,恐怕沒有良家子肯與我終身相伴。

信王世子高暘?他若是知道我的病,還肯娶我為正妃麼?

我不知道。

進宮,總好過拖著病體在長公主府苟延殘喘。呵,是人心的籌謀,還是命運的巧思?都無關緊要了。今後的每一步,我都要走得穩穩當當。每一天,我都要倍加珍惜。無論如何,我朱玉機,絕不辜負自己!

四月二十四日,皇后頒旨,封十三歲的徐嘉芑和十五歲的劉離離為從七品女巡,分別做青陽公主和弘陽郡王的侍讀女官。徐嘉芑是徐嘉秬的親妹妹,被過繼給了堂叔,從宗法上來說,算是徐嘉秬的族妹。而這位堂叔,官居太常,主管宗廟的日常祭祀和四季供奉,是嘉秬的父親徐司秩的下官。我選她入宮,多少也是因為嘉秬的緣故。劉離離是濠州刺史劉纘之女,她的母親便是前些日子進宮來送我櫻桃的那一位。因她詩作出眾,皇后言談之中頗為賞識,且後來她的母親和京中的親眷也都安守本分,再沒有再進宮來為她說項,因此才被選了進來。

領告身當日,她們去守坤宮謝恩,分別遷入遇喬宮和長寧宮,第二日又專程來永和宮求見。我只略陪了一會兒便讓芳馨送客了。芳馨說得對,劉離離既已代替我成為高曜的伴讀,那我就應當遠離這片是非之地,聽從皇后的旨意,去文瀾閣校書。在千古文史上留下我的名字,也許更有意義吧。

轉眼到了四月二十九日,天氣陡然炎熱起來。新女巡已經入宮,我也不用再接送高曜,如此便有許多時間去思考和查訪嘉秬的命案。午後,我坐在殿中,為此事頭痛不已。經過這幾日的查問,我已經知道誰是兇手,可是這人去年自請出宮,不知去了哪裡。若大張旗鼓地派人搜查,又怕驚了兇手和主謀,越發尋不到人。左思右想,不得一個好法子,不由渾身燥熱起來,推開桌上的紙筆,隨手抄起一本書使勁扇著。

芳馨見狀忙從我手中抽起書,塞了一柄我自己畫的美人紈扇:“姑娘平時最愛書的,這會兒怎麼也毛躁起來了?”說著將書壓平了放在一邊。

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今天怎麼這樣熱?”

芳馨笑道:“都到夏天了,能不熱麼?”

我緩緩搖了幾下扇子,低低道:“紅芯怎樣了?”

芳馨道:“已能下床走動了。想來喬右丞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好歹留情了。只是手上還沒好,綁著正骨的竹棍子,還沒拆下來。”

我微微嘆息,淡淡道:“紅芯素來手巧,若是因此弄壞了手,當真可惜了。讓她好好養著吧。”

芳馨的眼中閃過一絲喜色,試探道:“紅芯後悔得很,姑娘這些日子也閒了許多……”

我起身嘆道:“既然姑姑這樣說,那我便去看看她好了。”

芳馨頓時鬆了一口氣道:“太好了……”

我見她一臉笑意,確是誠心誠意為紅芯高興,不禁好奇道:“姑姑為何對紅芯這樣好?好像我不寬恕她,姑姑就要將我吃了似的。”

芳馨誠懇道:“奴婢是為了紅芯,也是為了姑娘。”

我笑道:“這話怎麼說?”

芳馨恭敬道:“紅芯姑娘心思靈敏,手也巧,故此心氣兒高,這個奴婢能看出來。若趕她出去,只怕要斷她的活路了。奴婢不忍見她如此。姑娘向來仁慈,這次小懲大誡,也就罷了,必然不會要她性命的。且姑娘和她自幼便親近,她素日服侍姑娘,一直周到體貼。若因為這一次錯,姑娘便要趕她出去,來日姑娘想起她的好處,又念起昔日的情分,豈不要後悔?姑娘不是這等容不下錯處的人。”

我失笑道:“從前只知道姑姑看事通透,想不到做說客也這樣老到。”

芳馨愈加恭敬:“不是有句俗話叫近朱者赤麼?還有一句雅的,奴婢也記不大清楚了,什麼皎絲,染什麼的,奴婢只聽綠萼讀書的時候念過一句。”

我淡淡一笑:“是‘皎皎練絲,在所染之’[103],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104]”

芳馨微笑道:“姑娘信口拈來,奴婢怎懂得這些。”

我見她為了紅芯這樣費心來勸我,心中也甚是感動:“這麼說,我也只好饒恕她了。”

芳馨連忙屈膝行禮:“多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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