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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景園,頗涼爽了幾日。我從書廒回玉梨苑,便繞道從湖邊走,順路欣賞一番湖景。路過孔橋時,常能聽見汀蘭閣或岸芷閣中傳來細微的絲竹之聲,有時還有輕柔婉轉的歌聲。湖心島遍植佳木,樂工和歌姬的白衫如鑲嵌在綠衫上的珍珠,鮮明而靈動。

這一日,我卻看見汀蘭閣中多了一抹飄逸的珊瑚色。那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輕搖團扇,憑欄遠眺。她沒有看向湖面,卻是看向南岸。見我走近孔橋,忙攜了丫頭向我走來,似一朵紅雲,冉冉拂過玉橋。只見她盈盈十五六,容色嬌豔無匹,胸前垂下一串赤金間紅寶石瓔珞。這串瓔珞我印象深刻,三年前史易珠去陂澤殿殿選時,幾乎也是這身妝扮。數年未見,她的出現總是這樣出人意料。

史易珠屈膝行禮:“民女史易珠,參見女校大人。大人萬福。”

我下意識地扶起她:“史姑娘不必多禮。”

史易珠有天生的好顏色,眉不畫而翠,粉不施而白,兩頰的紅潤如白釉中透出的一抹淡淡鈞紅,令天下女子欣羨不已。溫柔一笑,梨渦微現,更增嬌態。“多年不見朱大人,朱大人可還好麼?”

我忍不住問道:“史姑娘怎的在這兒?”

史易珠微笑道:“皇后命我做松陽縣主的侍讀,也是昨天才住進景園的。聽聞朱大人天天去書廒,特意在此專候,向大人問安。”

史易珠雖然出宮,卻仍深得皇后的賞識。礙於周貴妃和皇太子,皇后不能讓她再度入宮,只能薦她進睿平郡王府。我微微一笑:“恭喜史姑娘。”

史易珠道:“多謝大人。易珠還未恭賀大人榮升之喜。”說罷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又道:“過兩天易珠便命人將賀禮送入玉梨苑。”

我忙道:“無功不受祿。”

史易珠道:“易珠所有,唯有錦帛金銀之類的俗物。可是易珠深知,大人不愛這些,因此命人在外求了兩件古畫,大人留著賞玩吧。”

史易珠雖害了錦素,對我卻坦誠和體貼。我微微嘆息:“史姑娘有心了。史姑娘昨日才進宮,可去拜見過太后和皇后?”

史易珠道:“太后喜愛靜養,易珠不敢打擾。早起已去參拜過皇后,也是剛從玉華殿出來的。”

我一驚。從清晨到午時,皇后一向政事繁忙,卻留她在玉華殿整整兩三個時辰。皇后竟然這樣喜歡史易珠麼?

史易珠似已看穿我的心思:“皇后大讚大人聰慧睿智,處事果決。易珠聽聞大人破了懸案,心中傾慕不已,是以一從玉華殿出來,便來拜會大人。”說著走近一步,輕聲說道,“今春征馬不足,皇后看不懂銀錢出入的數簿,又不好問那些朝臣,才召易珠進來的。”

我一驚:“這是朝政,史姑娘怎可隨意言說?”

史易珠不以為然道:“易珠早便向大人剖明心跡。說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易珠視大人為知己。既是知己,自然無所不言。”

我淡淡道:“史姑娘視我為知己,我卻不敢將姑娘當作朋友。”

史易珠的笑容愈發溫柔明亮:“知己,不見得是朋友,也可以仇敵。易珠願作大人的知己,更願作大人的朋友。但大人若一定將易珠看作仇敵——如今易珠與當年的於大人一樣,妄言政事,而大人操柄於手,自可告發。易珠無怨無悔。”

她竟這樣有恃無恐。轉念一想,告發她也甚是無味。皇后喜歡她,不但讓她做了松陽縣主的侍讀,還讓她看征馬的數簿。如此看來,我也不能一味地薄待她。何況她出宮後兩度向我示好,無非是不想與我為敵。遂微笑道:“聽姑娘一番宏論,倒是玉機淺薄了。”

六月十一日,趁著天氣涼爽,信親王和熙平長公主攜全家來了景園。他們到達時已是傍晚,分別在與鶴館和絳雪軒住了下來。芳馨知道我牽掛父母姐弟,早早便派人去絳雪軒打探訊息。原來熙平長公主沒有帶曹駙馬和柔桑縣主來,至於帶了哪些僕從,一時之間卻不能知道了。

我大失所望。原本以為熙平長公主會帶著柔桑縣主來,這樣玉樞作為柔桑的伴讀侍女,也能來景園與我相見。又聽說信王也只帶了兩名姬妾來,不知怎的,心底一涼,復有一絲慶幸。轉念一驚,原來我已這樣放不下他了麼?

這一夜夢境流轉,驀然睜開雙目,所有的形形色色如風捲揚塵,都在九霄雲外了。仍是疲倦,於是翻了個身依舊合上眼睛。芳馨來叫了幾次,我只是懨懨的不想起身。芳馨無奈,只得自去梳洗。求而不得的煎熬吞噬了整副身心。自從我知道信王和熙平長公主也會來景園,我就日日盼著他們早些來,盼著父親、母親和玉樞,也——不,分明是更盼著高暘能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長長嘆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坐了起來。窗外已經大亮,南窗下的幾株梨樹還很低矮,卻也結了青澀的果實。雖然垂累可愛,終究不如梨花盛放的春景。高暘、柔桑、玉樞,竟一個也沒來。原來舊年在梨樹下望畫說典的閒適與愜意,竟是這樣難得。花有再開日,人無再少年。

用過早膳,仍有些煩躁,便不想去書廒了。然而留在玉梨苑,又能做什麼?呆坐了一會兒,仍舊吩咐更衣,帶了綠萼往書廒去了。從書廒出來,心情已經平伏許多。見不到玉樞固然失望,可這事終究細微,與其沉浸在這種哀涼的心緒中自苦,不如放寬心思。於是依舊從湖邊繞回玉梨苑。只是行經孔橋時,想起那一日錦素隔水凝視高思誼的神色,不覺痴住。

回到玉梨苑,芳馨親自擺上午膳,侍立一旁。我忙命綠萼和紫菡自去吃飯,果然芳馨道:“奴婢適才聽仁壽殿的人說,信王和熙平長公主已經去拜見過太后了。”

我端起火腿鮮筍湯來呷了一口,鮮甜可口直沁心腹:“這也平常。難道有什麼變故?”

芳馨抿嘴笑道:“這變故,整個景園都知道了,唯有姑娘在書廒裡,才不得聽說。太后斥責了信王,安撫了熙平長公主。”

聽聞熙平長公主有事,不覺心頭一沉:“究竟何事?”

芳馨道:“今晨二位殿下向太后請安,信王便向太后抱怨世子忤逆,要廢去世子的王儲之位。”

湯碗微微一顫,滾熱的湯汁濺了兩滴在我的手背上。芳馨忙放下湯碗,拿帕子拭淨湯漬:“聽說是世子將王爺新納的一個侍妾一腳踢到花園池子裡去了,那女子受驚過度,便小產了,是個已經成形的男胎。”

我想起三年前高暘來修德門接我出宮時,就帶了王府一個被貶黜的姬妾宋氏做上車的肉凳子。若說他上了性子,將父王的姬妾踢入池中,想來倒也不虛。這樣無法無天,也唯有他了。我不覺一笑:“這樣的秘事姑姑是怎麼知道的?”

芳馨笑道:“信王一大早便在仁壽殿扯開嗓子嚷,說那位妾侍怎樣溫柔懂事,自己老來得子,甚是不易。又說已經將世子捆起來打了幾十棍,所以才沒帶來景園。其實這事已經在京中鬧得盡人皆知了,想來滿京城的權貴們都在看信王府的笑話呢。太后聽聞此事,當即斥責了他。說嫡庶有別,世子是嫡長子,就算犯錯,也不可輕易廢黜。信王這才不敢再說什麼了。”

我笑道:“信王世子忤逆不孝,又關熙平長公主何事?”

芳馨道:“王爺當著太后的面抱怨長公主,說林妃善妒,又整日帶著世子出入長公主府。世子如今犯下大錯,都是林妃和長公主寵溺縱容的緣故。長公主委屈,就在太后面前淌眼抹淚地叫屈,太后大為不忍,親自安慰了好一陣子才罷。”

我懸著的一顆心頓時放了下來。熙平長公主一向疼愛高暘,視如親子,多年來悉心教導,高暘方能文武全才。況且高暘一出生便做了世子,至今十八年,地位穩固,牢不可破。之前那麼多妾侍都曾生子,林妃和高暘卻從未放在眼內,如今有什麼理由要去害一個新納的妾侍?先前高暘打傷皇后的長姐舞陽君之子吳省德,因為是正大光明的比武,又立了生死狀,皇后不好降罪於他。這出苦肉計,當是為了安撫舞陽君和皇后。至於信王和熙平長公主之間,不過是精心編排的兄妹相爭的戲碼而已。

熙平長公主當真是用心良苦。

午膳後,我剛卸下簪環預備午歇,卻見羅公公過來了,原來是皇后宣我去玉華殿。於是也顧不得眼餳頭痛,匆匆梳妝更衣。

玉華殿在金沙池西北岸的山坡上,北臨汴河,東面金沙池。長長的石階伸向湖中,連線著一隻石舫。羅公公引我進了石舫,但見皇后正悠閒地躺在竹椅上,合目小憩。船頭有一位白衣少女正在撫琴,琴聲琤琮有情,如春水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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