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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冷水中浸了半晌,提起時麻木,片刻後又火辣辣地痛。芳馨小心擦乾,塗上了燙傷膏。一手的晶瑩黃亮,一陣灼熱一陣清涼。芳馨微笑道:“姑娘的手傷了,奴婢服侍姑娘用膳。”

我全無胃口,揮揮手道:“不必了,撤下去分了吧。去做碗奶茶來,我口渴得很。”

芳馨也不勸,忙帶人撤了晚膳。我呆坐在角落裡,思緒萬千。辭官之後,前路更是渺茫。我擅自辭官,熙平長公主定然大怒。況且若皇后堅持,即使辭官,也是無用。史易珠並沒有做官,不也常常伴駕麼?

唯有儘快嫁給高暘,皇后和長公主或許無可奈何。然而我失了官位,又抱病在身,高暘還願意娶我為妻麼?即便他願意,熙平長公主也絕不會同意他娶我這樣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就算信王夫婦並不輕視我,信王府敢納一位皇后曾經屬意為妃的女子為世子王妃麼?

幾番回味,我驀然發覺,我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這女校的虛銜。若辭官,便只有徹底聽憑他人擺佈。入宮之前,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入宮數年之後,我還能忍受過去這些習以為常的日子麼?

不,我不能。我今日的憤怒,是因為我不忿我的命運操在人手。若辭官,我的人生豈非更加無望?

如此算來,我唯有一死,才能走出這困境。

人生何其無望,又何其無趣!

史書上說,“小丑備物,終必亡。”[2]原來我就是那個小丑。

啟春是亥初時分來玉梨苑的。芳馨和綠萼都守在外面不敢進屋,兩人見了啟春便如見了救星,紛紛道:“謝天謝地,啟姑娘您可來了。”

只聽啟春笑道:“你們姑娘又把你們撂在外頭,自己在裡面睡覺不成?”

綠萼道:“姑娘今天從易芳亭一回來,便很不好,也不肯說是怎麼回事。”

芳馨介面道:“還要偏勞啟姑娘多勸著些,只怕姑娘還肯聽。”

啟春道:“姑姑放心,我既來了,保管你們姑娘就睡不成了。”

厚重的簾子被掀開,透進一股寒氣,我不禁往後縮了縮。啟春走了進來,見炭盆欲熄,便笑道:“這關門閉戶的,一屋子炭氣。虧你還能坐得住。”說罷行禮道,“啟春拜見女校大人,大人萬福。”

我懶怠動彈,懨懨道:“何必多禮,姐姐隨意坐。”只見她仍舊身著牙色錦袍,腳蹬羊皮小靴,髮髻上零星簪著幾顆珍珠,淡雅素淨,英氣逼人。過了臘月,啟春就十六歲了。

我嘆道:“啟姐姐,咱們有一年沒見了吧。今年春天裡,我還夢見你。”

啟春自己尋了一張繡墩,在炭盆邊坐了下來,笑道:“什麼時節夢見我的?夢裡我在做什麼?”

我笑道:“是封后之後第一次去拜見皇太后的那日,有幸見到太后劍舞,回來便夢見你陪太后練劍,周貴妃還在一旁觀戰。”

啟春道:“你這夢做得很準,如今我不是進宮來陪太后練劍麼?誰知今日才進園子就遇見了這樣的禍事。我記得三年前我有一次進宮來請安,彷彿也遇上誰死了。”

她竟然不記得嘉秬了。我心中一片哀涼:“是嘉秬妹妹。那時姐姐來長寧宮看我,我卻病倒了。”

啟春凝視著我:“你總是愛多愁善感。如今又為什麼事,告訴我,待我開解開解。”

我低頭道:“無事。左不過是為三位公主可惜罷了。”

啟春哼了一聲:“聽聞幾位公主午睡時從玉華殿溜出來滑冰。這等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不說也罷。”

自從嘉秬出事,我知道啟春一向對這種死而無益的事情不屑一顧,哪怕死者是三位尊貴的公主。只聽啟春又道:“這一次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事。自然了,弘陽郡王是妹妹一手教匯出來的。依我看,妹妹應當慶幸才是。”

我苦笑:“慶幸?”

啟春道:“封若水、蘇燕燕之流,雖然略通詩書,卻不會教導公主,陛下多半不會饒恕她們。錦素妹妹有貴妃說情,大約可保無虞。徐嘉芑早早辭官,劉離離是借你的勢才能平安。當年選女官進宮陪伴皇子公主,可謂盛事。妹妹可曾想得到結局竟是如此寥落?”

我拿起鐵鉗往盆中加了塊木炭:“難道姐姐想到了?”

啟春道:“你們剛剛進宮沒多久,俆女史便去了,接著史易珠出宮丁憂,車舜英辭官。苟不能以善始,未能有令終者也。[3]”

我聽了心中更是難過,拄著鐵鉗呆了好一會兒才道:“誰能有姐姐這般通透?”

啟春道:“名利官位,但能放下,便少了許多煩惱。妹妹還記得那位車女巡吧。”

車舜英,已經是很遙遠的名字了。乍然聽到,幾乎已想不起她的面貌。啟春道:“這位車女巡辭官之後,因慎嬪退位之事被世人譏諷了好一陣子,京城是待不下去了,只得回了徐州她母親的封地,倒是修身養性起來,聽聞如今定了親事,來年就要嫁了。”

當年車舜英聽從我的勸阻辭官,如今聽到她安然無恙的訊息,心下甚慰。這也算是今日裡聽到的最好的訊息了。我微微一笑道:“啟姐姐說有話和我說,便是說從前的車女巡的事?”

啟春笑道:“說說又何妨?難道這麼些年過去了,你還恨她不成?”

恨麼?彷彿早已不記得她這個人了。我搖搖頭。

啟春緩緩道:“義陽公主和皇太子雖學到了貴妃的劍術,卻沒學到貴妃的武德。如今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恙,妹妹身為女官之首,也可算一枝獨秀了。恭喜妹妹。”

我苦笑:“這樣的一枝獨秀,有何意趣?”

啟春不以為然道:“人莫不有一死,既是暴虎馮河,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三位公主平日與妹妹並不親近,妹妹也不是那等矯情的人,何至於如此傷心?”

我的傷感與頹喪自然不全因為三位公主的死。我長嘆一聲:“圍棋鬥白黑,生死隨機權。”[4]

啟春一怔,隨即大笑。我瞥她一眼:“姐姐笑什麼?”

啟春道:“我當是什麼,原來還是傷春悲秋。你們讀書人就是喜歡這一出。我也有一句話,叫作‘人生三杯酒,流年一局棋’[5]。人人都身不由己,不獨妹妹如此。”說著舉起鐵鉗猛地刺出,只覺一點熱氣在鼻尖縈繞。她左削一下,右劈一下。屋子裡揚起火紅的炭灰,彷彿飄搖的星辰,餘熱如流雲繚繞。她放下火鉗,只是側頭看著我,微微一笑。

我不閃不避:“姐姐是說,做人要像一柄利劍一般勇往無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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