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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馨嘆道:“殿下也甚是可憐。”
我澹然道:“殿下自視甚高,無須人憐憫。況且……”我從榻上拾起芳馨縫了一半的芽黃色的春衫,低頭輕籲道:“殿下很快就要再嫁,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芳馨奇道:“殿下剛剛回宮,這就要再嫁?”
我吩咐綠萼和紫菡出去打水,站起來往寢殿走,芳馨忙捧了赤玉鐲在後跟著。我笑道:“遲早的事,長公主雖有母兄,終究也不能留在宮中一輩子。”赤玉鐲的柔光在我眼中閃過,我心念一動,“上一次向皇后請安,皇后對那件喜梅鏡屏很是喜愛,連誇紅芯手巧。姑姑就將這隻鐲子賞給她吧,如今尾七已過,這鐲子正好可以戴。”
芳馨抿嘴笑道:“就知道姑娘還是心疼紅芯。”
我微笑道:“她已因前事受罰,如今既做得好,便不能不賞。”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梳妝,忽見芳馨匆忙走了進來,神色頗為怪異。我不覺停了手中的青黛,自鏡中望著她道:“一大清早的,什麼事?”
芳馨道:“姑娘,昨夜陛下新納了一個女御。良辰已經親自去回稟皇后了。”
我微微一驚:“陛下登基十數年,從未納妃。如今皇太子剛過尾七,怎的忽然寵幸起宮女來了?那宮女是什麼人?”
芳馨道:“倉促之間還沒打聽到。”
我啞然失笑:“罷了。這也不幹咱們的事。”青黛在眉梢輕輕掃過,眉眼頓時溫柔了幾分。“今天倒也巧,我本就打算去守坤宮問安,就出了這樣的事情。也不知道皇后作何想。”
芳馨微笑道:“今天雖不是闔宮請安的日子,但皇后一向待姑娘不薄,且舞陽君的事總算告一段落,也該去拜望一下了。”
走進椒房殿,卻聽宮人說皇后還在梳妝,請我到西偏殿坐等。此時已交巳初,陽光滾滾而入,斜斜照在西偏殿門口一大片水晶珠簾的末端,一排齊整整的黃晶在光滑的金磚地上激出點點漣漪,綿延至通天雕龍榆木柱,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幻影,靜靜點在所有母儀天下的平凡女子的心頭。
西偏殿上首的紅木長桌上擺了一隻刻花青瓷小香爐、兩碟瓜果和兩盤用金箔紙折得極精細的小玩物。香爐兩旁的曼陀羅花堆塑釉裡紅的燭臺上,暗紅的修長花瓣和細如髮絲的柱蕊,彷彿奮力伸長的十指,無力地攥住最後一縷亡魂。金箔紙熠熠生光,蓮花香爐中,一左一右豎著六炷檀香,已將燃盡。
一旁侍立的宮女上前行了一禮,從小屜中抽出兩炷香,在燭火上引燃,正要插進香爐,我忙道:“讓我來。”
那宮女道:“怎敢勞煩大人。”
長桌上雖然沒有靈位,我也知道皇后祭的是舞陽君和平陽公主。我微微一笑道:“無妨。”遂在心中默默祝禱,端端正正地敬上兩炷香。又撫著燭臺上的曼陀羅花輕聲曼道:“彼岸花……”
忽聽身後一個沉靜的女子聲音道:“爾時世尊,四眾圍繞,供養恭敬尊重讚歎;為諸菩薩說大乘經,名無量義教菩薩法佛所護念;佛說此經已。結跏趺坐,入於無量義處三昧,身心不動,是時亂墜天花,有四花,分別為: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摩訶曼珠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
未待她說完,我忙轉身下拜,默默聆聽。皇后唸完佛經,斜身坐在南窗下,淡淡一笑道:“平身。請坐。”
我筆直地坐在皇后下首的繡墩上,欠身道:“娘娘近來讀佛經麼?”
皇后薄施脂粉,卻抹得不大勻,仍透出暗沉的臉色。雙頰微微凹陷,雙眉緊迫於目,即使是精心描摹的柳煙眉,也不能沖淡這張面孔上的焦慮自傷、虛弱無力,甚而還增添了一絲狷介與邪魅:“讀一些,靜一靜心。朱大人有些日子沒來了。”
我微笑道:“臣女該早些來向娘娘請安,是臣女疏忽了。臣女今日來,一是交還娘娘一樣東西,二是覆命。”說罷從袖中取出一隻小荷包,從中倒出一枚細細的白玉戒指,說道,“這隻玉戒,臣女曾見娘娘戴在小指上。臣女昨日偶拾,特來歸還娘娘。”
這隻白玉戒指是平陽公主的遺物,公主去逝的那一日,皇后與我在金沙池邊交談時,我曾見她套在小指上。皇后眼睛一亮:“本宮只當再也尋不到了,想不到還能失而復得。”
穆仙取過戒指,輕輕地套在皇后的左手小指尖上。皇后一面端詳左手,一面舒了口氣:“還是你細心。”
我站起身,恭敬道:“娘娘吩咐的事情,臣女不敢不用心。”
皇后一抬眼,目光中閃過一絲怒氣:“你說你是來複命的,說吧。”
我平一平氣,垂眸恭謹道:“那一日,娘娘在景園的金沙池邊命臣女做三件事,一是在易芳亭照料三位公主的遺體,如今三位公主安然長眠於皇陵之中,臣女幸不辱使命。”
皇后道:“好。”
我又道:“第二件事,娘娘命臣女儘快查清三位公主暴斃的真相,臣女初時頗有疏忽,賴陛下天縱英明,方得以查出些許端倪。臣女慚愧。”
皇后淡然道:“本宮聽說,是你先發覺那小蝦兒有異,命掖庭屬去查驗,刑部方有用武之地。依本宮看,你功勞最大,無須慚愧。”
我忍著心頭的冷毒之意,含一絲恰到好處的愧悔,鄭重下拜:“臣女若知小蝦兒之死事事指向舞陽君,臣女寧願當初從未想起此事。”
皇后溫言道:“起來吧。你不必自責,若當初從未想起此事,那皇太子和公主豈不是枉死?你為國盡忠,本宮只有欣慰,並無不快。”
我謝過皇后,重新坐下。皇后嘆息道:“因查到此事另有隱情,陛下方才饒恕了三位女巡和一干宮人。可惜了已經免官的太傅和少傅,聽說紀少傅已在家憂憤而死。”
我惋惜道:“先前還有許多受刑慘死的宮人。”
皇后微笑道:“本宮回宮之後數次想召你來談講,因想著你正為於姑娘之事苦思籌謀,所以按下了。今見你不負眾望,本宮亦有識人之明,心中甚慰。”
我連忙跪下道:“娘娘這樣說,臣女萬死不足以贖其咎。”
皇后命穆仙扶起我,柔聲道:“本宮從未怪責過你。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快了些。”她幽然一笑,含兩分落寞道,“陛下已經有數日沒有去過遇喬宮,也沒有過來守坤宮了。昨日幸了漱玉齋一個新來的宮女,才只有十六歲,雖無位分,卻頗有殊遇。本宮已讓她住在章華宮的後廂房中了,一應的份例都是照正七品姝位給的。”
我淡淡道:“不過是個女御,娘娘不必在意。”
皇后道:“雖是個女御,以後這樣的事情,只怕越來越多。陛下從沒有胡亂幸過宮女。”說著雙眉微蹙。她暗暗吸一口氣,方將愁容泯去,“本宮失言了。”
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冬夜,我悄悄潛入守坤宮的東偏殿,慎嬪對鏡顧影。她說:“采采,我是真的很喜歡他……”她的甜蜜、失落與絕望,早已浸染了她周身每一寸肌膚,散出日趨沉靜和無謂的氣息。想必陸皇后和從前的慎嬪一樣傾慕皇帝,才有這樣不能自制地失落與哀愁。
皇后見我發呆,便自行飲茶,不一會兒便推說頭痛,回寢殿歇息去了。我看著她雪白的背影消失在七扇紫檀木雕花大屏後,如一張不知往何處投寄的輕飄飄的信箋,心中頗為感傷。從監國之尊的日理萬機到終日昏睡的百無聊賴,原來人生的際遇這樣瞬息萬變,起起伏伏叫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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