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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瀾閣的執事韓復從前是一個殺過人的死囚,被一個姓王的行商人家贖了命。因他讀書識字,來了文瀾閣,這麼多年熬下來,終於升作執事。去年皇后懷疑他協助翟恩仙溺死徐嘉秬和紅葉,暗中授意當時的掖庭右丞喬致嚴刑拷問,雖大難不死,一雙修書的巧手終是廢了。從此他也不大往文瀾閣來,只一味躲在監舍中飲酒。我在文瀾閣向少見他,偶爾碰見,他也總是滿身酒氣。我一直想問他徐嘉秬一案的真相,然而——不問也罷。

樓下的呼聲像彈子的嘯聲此起彼伏。忽聽綠萼喝道:“好啦!我們姑娘有病在身,經不得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你進來回話。”

我扶著芳馨的手匆匆下樓,只見是韓復的徒弟小棒子,滿臉的驚慌失措,一迭聲道:“師傅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樓,坐在屋簷上發酒瘋,若掉下來——”

芳馨打斷他道:“韓管事發酒瘋,你們當去回內阜院和掖庭屬才是,來漱玉齋有什麼用?”

小棒子忙跪了下來,叩頭泣道:“內阜院和掖庭屬,只管息事寧人,哪管人命死活?”說罷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去年夏天,師傅在掖庭屬受了那樣大的委屈,是朱大人搭救師傅出來的。朱大人在文瀾閣校書,也知道師傅這兩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求大人的。聽說朱大人什麼都懂,想必也知道師傅的心事——”

芳馨哭笑不得,斥道:“你糊塗了?你師傅的心事,我們姑娘怎麼會懂?”小棒子涕淚橫流,全沾在我新換的華服上。芳馨甚是不悅,彎腰一推他的肩:“你還是快回去吧。今天御駕回宮,大人要在漱玉齋候命!”

小棒子側倒在地,一咕嚕彈起來又抱住了我的腿。芳馨向守在玉茗堂外的小錢使了個眼色,小錢一溜煙進來,抬腳就往小棒子肩頭踢去。我心中不忍,忙止住小錢,雙手扶起小棒子道:“我隨你去。”

芳馨焦急道:“鑾駕想必已到宮門,若陛下回宮來看見姑娘——這成何體統?”

我嘆道:“總歸是一條性命。”

芳馨牽住我的袖子還要再勸,我輕輕掙脫了她,取過斗篷披在肩上。斗篷的衣帶上繡了密密的桃花,打結時不甚順暢,我連結了兩次,都沒有結好。芳馨嘆了一聲,只得上前為我係好衣帶,一面又勸:“姑娘三思。”

我嘆道:“小事罷了。即便被他看見也沒什麼,橫豎我也沒有非分之想。”

芳馨輕聲道:“韓管事在俆女史一案中是被皇后刑訊過的,這會兒在角樓上尋死覓活的……奴婢以為,姑娘還是不要沾染的好。”說罷面色一變,聲如蚊蚋,“依奴婢看,就由他跳下來倒更好。”

我一驚:“姑姑說什麼?!”

芳馨忙道:“奴婢失言,姑娘恕罪。”

我嘆道:“姑姑多慮。皇后疑心我父親和韓管事也不是一兩日了,小棒子既已尋上門來,若是見死不救,反倒礙眼。按常理行事便好。”

芳馨滿臉通紅:“姑娘所言甚是。”

我和芳馨匆匆穿過西門,一路向北,趕到內宮西北角的角樓前。角樓前後三進,左右三進,建在高高石臺之上,足有四層。韓管事開了最高層的窗格爬出,抱著酒瓶坐在屋簷上。雙腿一蕩,左腳的青布鞋滑了下來,在下層簷上一激,翻了個身,滑落人群中。人群如波浪翻湧,驚呼聲中,向後退卻。

芳馨朗聲道:“朱大人來了!”

眾人稍稍一讓,我排眾上前,卻見掖庭屬左丞李瑞正一臉愁容地仰面望著。雖在冬日,他卻滿頭大汗。見我來了,李瑞詫異道:“這會兒陛下回宮,朱大人不當在縉雲門接駕麼?”

我也顧不上解釋,只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李瑞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抹一把臉道:“聽說是吃醉了酒,發了酒瘋。下官已派人去勸了,只是他擰得很,下官等也不敢貿然拉扯。下官已派人去搬厚厚的被褥子來,墊在地下,即便他摔下來,也不會髒了皇城的地。”說著愈加焦急,“遲不遲早不早的,偏偏在今日。這是要掖庭屬腦袋搬家呀!”

韓復坐在角樓最高處,哪裡是在發酒瘋,分明是在尋死。也許他怕皇后再將他捉到掖庭屬去,施以酷刑。小棒子雖不明所以,但與他日夜親近,卻也知道他心中藏有不可言說的秘密。

整日爛醉如泥,卻對宮中的形勢一清二楚,果然不能小覷。然而酗酒數年,意志終是坍塌了,竟然糊塗到選了今日來尋死。有一瞬,我恨上心來,只覺芳馨所言不虛。然而我終是不忍見他殞命,此時更是什麼也顧不得了,遂上前一步,將雙手合在口邊,朗聲道:“韓公公,你下來。”

韓復放下酒瓶,居高臨下地斜我一眼,復又灌了一大口酒。一個藍衣侍衛從他身後的窗格子裡躬身爬出,伸手扳他的肩頭。韓復身子一斜,那侍衛撲了個空,若非用麻繩攔腰繫住,定會滑下屋簷,摔個粉身碎骨。韓復回頭看了一眼,輕蔑一笑,挪了挪身子。失了鞋子的左腳抬起,抵住法翠瓦當,右腳垂得更低。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輕呼,又往後退了半步。

我又道:“韓公公,你我同在文瀾閣共事,你若有難處,玉機願略盡綿力。”

韓復仍是不理。李瑞道:“他醉了,哪裡能聽得懂大人的話。”說著向樓上的侍衛揮揮手,那人爬出窗子,踏上屋簷,伸手去拽韓復的後領。韓復回頭看了一眼,又往右邊移了尺許。那人腰中的繩子一緊,指尖離韓復的後頸終是差了數寸。

我狠一狠心,向上道:“韓公公,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你先下來,萬事好商量。”

韓復怔怔望著我,張了張空洞的口,呵出一團乳白色的酒氣。去年他在掖庭屬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頭,因此這兩年連話也很少說了。

小棒子在我身後直哭,但有我和李瑞在前,他不敢貿然向上,只是一味嗐聲跺腳。韓復的目光中似有一線求生慾望,我見他猶豫,忙又道:“韓公公,你別動,我這就上去。”

忽見韓復向遠方一瞟,目光驟然一冷。他左手一鬆,酒瓶從屋簷上滾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驟然散開,我依舊在原地一動不動。瓷屑激飛,在我眼角邊擦過,我伸手一拂,指尖上驟然多了一絲血色。芳馨一聲驚呼,我擺一擺手令她退下。

忽聽人群中有人輕聲道:“皇上與皇后來了!”

我回頭一望,果見一線明黃色的鑾輿沿宮牆逶迤而來。雖然還遠,但眾人已分列兩旁,無聲恭立。李瑞看了看身後,又看了看我,終是低了頭退在一旁。連樓頂的侍衛亦縮了回去。我再也顧不上旁的,只提著裙子踏上石階。

在我低頭的一瞬,只聽身後幾個宮女驚聲尖叫。仰頭看時,韓復已縱身躍下。他張開雙臂,像一隻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鳥。四個侍衛繃緊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韓復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變得像鷹隼一樣敏銳,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

我分明看見韓復的眼角飛出淚滴,唇邊卻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他眼風如電,充滿悲憫,像羽化的仙人望向惡濁的人間。角樓如山巍峨,欲與青天比高。他這一躍,如鷹擊長天,魚躍龍門,是奮死遂志的一躍。我代他欣喜,勝過恐懼。

他終是解脫了。可我呢?

韓復的右手輕輕一撥下層屋簷,身子陡然向左飄出數尺。他並沒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腳邊轟然落地。我轉頭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雙眼。我撥開她的手,最後看了一眼韓復。腳邊紅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紅。

耳邊霎時靜了下來。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縊;十一月十九,紫菡歿;臘月初五,韓復墮樓。華陽公主的生辰和皇帝迴鑾的強顏歡笑像潮水褪去,露出灰敗死寂的真相。酒氣和血腥氣充塞胸臆,化作無盡的憤怒和恐懼。我不忍再看,只側轉了身子,恍惚見到韓復的雙腿彷彿還在抽搐。積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湧,化作一聲淒厲的長哭,和鮮血一道從口中噴薄而出。

天旋地轉。那道明黃色化作一堵高牆向我逼近,我推開它,無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眼光一掃,只見高暘和林妃並肩立在護送鑾駕的人群之後。高暘雙眉緊蹙,隱有淚光。林妃緊緊挽住他的右臂,不讓他進前一步。

我就要死了,我還怕什麼?我向高暘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夢見他那樣滿心歡喜地向他伸出右手,並報以熱切的眼神。他神色一動,似乎向前跨了半步。然而一股陌生的氣息和那道明黃色迅速掩了上來,只聽芳馨輕呼道:“陛下……”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急切喚道:“玉機。”

我頓時清醒過來,像從美夢中驚起,滿心的失望和厭惡。我深藏好憤恨的眼神,凝思片刻,方展眸喚道:“陛下。”

皇帝不忍不滿又不解,“你來這裡做什麼?快回去歇息吧。”

我無力從他懷中站起來,淚滴沾溼了他胸口的金色龍鬚,像日光下的劍戟沾染了殷紅的血珠。我心中一動,牽起他的衣袖,生硬細密的繡紋貼在手心,心頭愈加清醒。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滿是冷酷的燥熱,無一絲顫抖。

冷淚滑落,我顫聲哀告:“求陛下,不要再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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