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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未見,李瑞竟又胖了好些,年屆天命,已有衰老之相。想是他倉促得知我入獄之事,從家宴上匆匆趕回宮,雖然罩了一身素衣,身上卻有新鮮誘人的肉香。他親自提了宮燈引我進了一間空房,乾草是新換過的,鋪了厚厚的褥子,兩幅青布棉被齊齊整整地疊在腳頭。小內監提了兩桶熱水,搬了一盆炭火進來。李瑞接過內監手中的青瓷燈臺,揮手命人出去。幾人躬身退了出去,提著宮燈遠遠地站在門外一丈之地。

我看他們走遠,不待李瑞說話,便斂衽行禮:“得大人如此照拂,玉機感恩不盡。”

李瑞忙將燈臺放在窗臺上,扶起我道:“大人不必客氣,這本是下官應做的。”

我垂首道:“我已被免官,又是罪人。大人喚我玉機就好。”

李瑞臉上滿是痛惜之色:“下官不敢。他們到家裡來,說大人被聖旨發落到了這裡,下官初時還不信,連問了好幾遍方能確信。大人究竟因何獲罪?”

我嘆道:“今夜皇后召見,我應對不善,惹皇后生氣了。”

李瑞的身子晃了一晃,肩頭撞到了土牆上,潔白的衣衫頓時染上一片灰黃之色。他大驚:“這麼說,皇后娘娘忽然薨逝,是大人……這……這如何是好?”

我淡淡道:“已是這步田地,還能如何是好?恐怕玉機要在這裡長住了,倒給大人添麻煩,說不定還要大人為我收屍。”

李瑞向地下啐了三口:“忌諱忌諱!尚未到死路,大人萬不可如此灰心。大人放心,只要大人在這裡一日,下官定當竭盡所能,不教大人受苦。”

我心中感動,搖頭道:“玉機不敢教大人擔罪責。”

李瑞道:“下官自有分寸,大人不必憂心。”唇齒間是信誓旦旦,神色間卻滿是絕望的憐憫,“其實下官知道,皇后病痛多年,全是因為一些家門醜事。當年大人查出皇后長兄長姐的罪行,已是大大得罪了皇后。這……總是不行的。”

我頓時怔住。他雖不知內情,倒說對了八九分。此人憨厚義氣,卻也不失洞察力,誠然是一位敦敏長者。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遂屈膝深深一拜。李瑞俯身扶我:“大人何故如此?快快起來。”

我懇切道:“玉機窘迫至此,承蒙大人不棄,推心置腹,玉機銘感在心。”

李瑞亦唏噓不已:“大人說這些做什麼?若沒有大人指點,我李瑞焉有今日?大人好生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呢。下官先告退了。”又指著燈臺道,“這盞燈就留在這裡,火摺子也留下。”說罷從懷中掏出火折,雙手奉與我。

我雙手接過,又道了謝,復問道:“請問大人,那邊屋子裡關著的兩個宮女,究竟是因何事到這裡的?”

李瑞正要退出,不意我如此一問,詫異道:“大人怎麼問起她們?”

那扇窄窄的窗戶又騰起一抹淡薄如煙的燈光。“那個秋蘭說,她因為偷了藥材被穎妃發落進來。偷了藥材這樣稀鬆平常的事情,自然有御藥院的執事理會,何至於要穎妃親自發落,還在大正月裡坐牢?她們所犯的當是重罪。”

李瑞歎服,隨即茫然:“這二人實是穎妃娘娘命下官進宮捉拿的,但究竟是何罪責,下官實在不知。穎妃娘娘只說,關到上元節以後才放出來,還要趕去做苦役。”

我嘆道:“罷了。只是那個叫銀杏的女孩子似乎生病了,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下,給她們也送些熱水熱炭去?若實在不便,就把我的分些給她們好了。”

李瑞感慨道:“沒有什麼不便的,下官照辦便是。大人自己也在這裡,竟還想著旁人的處境,大人真乃仁義之人。”

他的語氣不可謂不真誠,在我耳中卻是針扎一樣地譏諷。我的十指才剛在血色中浸染過,這會兒卻去援手兩個犯了重罪的奴婢,連我自己也覺得可笑之極。罷了罷了,又何必多事!怪不得那一日在宮外遇見皇帝,他說我矯揉造作,畢竟不虛。

從視窗望出去,果然見李瑞命人送了熱水和炭火進去。燈光如豆,暗影如山。我的善心在積年的謀算中,在屍山血海裡,現出鬼魅一般的飄忽和幽冷。偽善的心是永遠也暖不過來的。然而,我不得不偽善下去。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75]誰理它是真是偽呢?

冷風吹熄了燈火,哀哭的聲音像天邊絮絮的風雲自相驚擾,並不能在我的心湖中激起一星半點的波瀾。我和衣而臥,銀色的炭灰乘著火光在我眼前歡快地舞動,發出壓抑而無聲的笑。原本冷冰冰的面孔被烤得燥熱,於是蒙上被子,就這樣睡著了。

我又夢見三位公主並排躺在金沙池畔,合目安睡。她們也蓋著厚厚的棉被,身邊不遠處擺著熱乎乎的炭盆。金沙池上瀰漫著五彩煙嵐,就像那兩桶熱水在燭光下蒸騰起氤氳水汽。身子漸漸冷了,三位公主忽而一個冷戰,三雙黑漆漆的眼睛闃然圓睜。

眼前一片漆黑,周遭萬籟俱靜。一身冷汗,心有餘悸。看來這病是永遠也不能痊癒了。

天剛亮,小錢就送了許多日常所用之物進來,連我素日愛看的書都拿了好些。又道:“昨夜本就要送過來,只因宮門關了,才沒來得及。”

我檢視著紙筆道:“宮裡怎麼樣了?”

小錢道:“靈堂已經立起來了,各府的妃主命婦半夜就進宮了。芳馨姑姑帶了漱玉齋裡的人都去那邊服侍了,所以才命奴婢來。姑姑讓奴婢捎話給姑娘:請姑娘好好保重身子,萬不可自暴自棄,總有出來的一天。”

我將書貼在心口,嘆道:“我還能出去麼?”

小錢神色如常,頷首道:“一定能出去的。”

吃過早飯,便由一個內監引著,往宮中的繡坊去。我奇道:“不是說去搗練廠做活麼?”

那小內監道:“李大人昨晚就交代下來,委屈大人去繡坊趕製喪服。”

我問道:“那邊牢裡的秋蘭和銀杏呢?”

小內監道:“現下最少人的就是繡坊,秋蘭和銀杏也去了。”

趕製喪服不過是剪裁縫製的功夫,自然比浸在冷水裡洗衣裳要輕鬆舒適得多。且國喪當前,這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李瑞將秋蘭和銀杏也調去繡坊,甚是公平合理。

在繡坊做了半日針線,與宮人們一道吃了午飯,便又開始忙碌。因不能午歇,我頭痛欲裂。晚間近子時才回到掖庭屬,已是疲憊不堪。

遠遠看見低矮的鐵窗中透出融融燈光,餳澀的雙眼頓覺清涼,不覺加快了腳步。走進獄室,但見小窗下襬了一套小小的桌椅,雖然斑駁開裂,卻纖塵不染。筆墨紙硯、戒尺書籍陳放儼然。熱水已然兌好,炭火正旺,連湯婆子都灌了滾燙的水,裹了棉套子塞在被中了。

我甚是詫異,李瑞縱然能優待我,又何至於如此細心?轉念一想,也許是芳馨悄悄遣人來過了也未可知。於是也不多想,匆匆洗漱過,便歇下了。次日寅時正起身,頂著漫天星光,依舊去繡坊做活。如此五六日下來,因睡眠不足,日日頭痛。本以為沾枕即眠,卻又常常失眠。加之獄中飲食粗糲,難以下嚥,每日只吃個半飽,於是精神恍惚,連走路都有些輕飄飄的。唯一的好處,是再沒夢見過三位公主。

到了正月初十,繡坊的功夫少了。因有喪事,梨園不用唱戲,李瑞便打發我去為戲子們擦洗唱戲的行頭。與睿平郡王高思誠交好的梨園琴師師廣日當即拿出兩把宮中賞賜的名琴,秉開眾人,獨自教我保養。功夫清閒,我在琴室中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師廣日也不理會我,自己抱著琴去了隔壁屋子。天一黑,我便回到掖庭屬。睡了一下午,總算能打起精神看書了。

晚上,李瑞親自帶人送熱水來,一個小內監細細擦拭了桌椅窗臺,另一個灌了湯婆子,埋入被中。我微微驚訝,隨即感動不已:“這些細心功夫,玉機還以為是姑姑派人做的……大人對玉機處處寬待,處處優容,玉機無以為報。”

李瑞恭敬道:“感恩報答的話,從此不必再說。只可惜掖庭獄的吃食都是宮裡做好了拿過來的,下官本待回家去帶些好的給大人送來,誰知連日忙碌,七八日間,只匆忙回了一次家,也沒顧上拿。還有,進了掖庭獄的人,都得勞作,這是宮規。下官自是不願意大人這樣辛苦,只是若不一視同仁,只怕上面問起來,於大人、於下官都不好。因此只得委屈大人了。”說罷躬身一揖。

我連忙還禮:“玉機戴罪之身,不敢當。大人的苦心,玉機都明白。”

李瑞瞥了一眼書桌,微笑道:“大人在獄中尚不忘讀書,果然有王霸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的……風骨。且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勞其心志,餓其身,空乏體膚,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動性忍心,增益其所能。’大人飽讀經史,於逆境中尚不忘讀書,果然較常人角立卓犖。”

我聽他忽然文縐縐起來,頓時失笑。“大人,是黃霸[76],不是王霸。還有,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是‘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是‘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李瑞頓時紅了臉,訕訕道:“大人知道的,下官小吏出身,沒好好讀過書。見笑見笑。”

七八日前,他尚是慈心哀憐中,夾雜著頹喪絕望。今日再見,卻是兩分敬畏,兩分奉承。何以前哀後恭,分別如此之劇?我心念一動,道:“有一件事,玉機早就想請教大人了,一直未得其便。不知大人肯垂憐賜教麼?”

李瑞道:“大人問便是了,下官知無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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