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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伏在枕上好一會兒,這才命人更衣。綠萼進來問道:“該用晚膳了,姑娘這會兒更衣是要出去麼?”

我慢慢地坐起身,這才發覺右臂微顫,腕間一串紫晶珠在燭光下瑟瑟如被夜風撲寒的星光:“去把那件新裁的窄袖襦衫和那條玫瑰色的羅裙拿下來,吩咐擺膳。”小丫頭尋了衣裳下來,綠萼親自服侍我換上。

玫瑰色的百褶長裙繡著幾團大大的金色桂花簇,象牙色的襦衫上有茜色的纏枝花紋從肩頭蜿蜒而下,一朵盛開的薔薇花輕輕巧巧地貼在掌心,嬌婉可愛。

綠萼極力掩飾眼中的擔憂與焦慮,只笑問:“姑娘是要見客麼?”

我不答,又挑了一枚玫瑰纏絲金環,小心翼翼地套在髻上,細細扶正。本想好好用晚膳,提起筷子才發覺自己並不餓,於是嚐了幾口便命撤去。穿得太多竟有些汗意,於是帶著綠萼去廊上吹風。整個漱玉齋寂若無人,宮人們不是低頭匆匆,就是“道路以目”。

綠萼輕一下重一下地打扇,我的身上也熱一陣涼一陣。忽覺風一停,綠萼道:“倘若姑娘要去掖庭獄,就讓奴婢跟去服侍好不好?”

我一怔,不禁笑道:“掖庭獄?”

綠萼緩緩道:“‘雞鳴外慾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14]姑娘就是那劉蘭芝,就算被怪罪,就算去掖庭獄坐牢,也不能示弱。”

我掩口一笑:“這比方倒也有趣,劉蘭芝是‘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不知我會不會‘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15]”

綠萼眼圈一紅,幾欲落淚:“‘忽遺弓劍不西巡……’不錯,姑娘和旁的女子不同,姑娘是有志向的人。如今為了婉妃娘娘……姑娘可後悔麼?”

我默然良久,輕嗤一聲:“實不相瞞,是有些悔。”

綠萼道:“姑娘對婉妃娘娘真好,可是娘娘……姑娘這樣做,當真值得?”

我嘆道:“子路‘結纓而死’[16],值不值得?介子推母子避祿,隱居山林,抱樹而死,值不值得?”

綠萼道:“奴婢聽姑娘說過這兩個故事。聖人的道理奴婢不懂,奴婢只覺為結帽纓而死,不值得。介子推逃祿,卻陷晉文公於有恩不報的不義之地。所以介子推死後,民間有人說‘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雲,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17]。不但不值得,也不應該。”

我笑道:“綠萼已經很有見識了。”

綠萼道:“奴婢再不長進就白白跟了姑娘這麼多年。”頓一頓,又道,“不過人活一世,總有些拋不掉的執念,姑娘的執念便是婉妃娘娘。”

我輕嘆:“是不是很傻?”

綠萼搖了搖頭:“奴婢是羨慕婉妃娘娘,有一位肯為她不顧生死的好妹妹。”

忽聽廊下小錢的聲音道:“簡公公來了。”我忙下樓迎接,卻見小簡已經走到玉茗堂前。他微微一愕,指著我的玫瑰色百褶裙道:“甚少見大人穿得如此嬌豔。”

我不理會他:“不知陛下如何發落?”口吻雖淡,心卻幾乎跳到了舌尖上。

小簡神色一斂:“聖上有旨,漱玉齋女錄朱氏剛愎無知,妄炫皇恩,致使走火,傷及妃嬪,著令免官,以白衣領女錄事,賠銀二百兩,入掖庭獄省罪七日。漱玉齋錢挺,護主不力,毆打宮女,杖二十,明日一早往掖庭屬領杖。漱玉齋上下不知勸善諫惡,罰俸半年。欽此。”

眾人領旨謝恩。未待我起身,小錢早已忍不住道:“只是這樣?”

小簡笑道:“不然還能怎麼樣?你這小崽子,明天還要去掖庭屬挨棍子,倒高興?”

小錢喜出望外:“挨棍子算什麼?小時候挨的還不夠多麼?”

我心下一鬆,輕斥道:“胡說什麼!”小錢吭哧笑了一聲,掩口不語,我這才道,“請公公里面說話。玉機還有許多不明之處。”

小簡笑道:“不敢。陛下今夜召齊姝娘娘侍寢,人已經候在寢殿候著了,奴婢得趕回去服侍。此事大人寬心便是,若不是要留幾分面子給慧嬪,大人本可不必免官坐牢的。”

我不敢露出喜色,只小心翼翼道:“這話怎麼說?”

小簡道:“陛下正用晚膳,忽聞長寧宮出了事,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一拍龍椅,大笑不止。陛下說,一直以為大人冷得沒心肝,沒想到還有火氣為婉妃娘娘出頭,不枉從前賞賜了許多火器給大人,竟真的用上了。說實話,慧嬪的那點心思陛下心知肚明,只是懶得理會。這一次雖然龍胎無恙,但她散佈流言中傷娘娘和大人,挑起後宮紛爭,其用心險惡自不必說。陛下念她總管內阜院,多少要給她留著顏面,且婉妃娘娘也只是傷了腳,便息事寧人罷了。不過既然大人咽不下這口氣,給她個教訓也好,省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四處生事。”

我問道:“陛下去長寧宮了麼?”

小簡笑道:“陛下正在鹿鳴軒和華陽公主說話,哪有閒工夫去瞧她?李師傅倒提了幾次。大人安心在掖庭屬住上七日,賠了銀子,回宮來還是照舊。”

我又問:“慧嬪如何了?”

小簡道:“太醫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彈子取出來,慧嬪疼得死去活來,這一隻腳是殘廢了。”說罷嘻嘻一笑,“後宮那麼多美人,陛下為什麼要寵愛一個瘸子?大人說是不是?”

我垂頭道:“玉機惶恐。”

小簡道:“何必惶恐?陛下是秉公而斷。”說罷作揖告辭,剛走出兩步,忽又迴轉道,“大人現在就收拾東西去掖庭屬吧,今天便算坐一日牢了。”說罷微微一笑,顛顛去了。

芳馨、綠萼等人彷彿重獲新生,人人涕淚縱橫,紛紛抱頭而哭。我亦深感慶幸,含淚向小錢道:“終究連累你為我受過。”

小錢道:“做奴婢的本當如此。”

芳馨道:“奴婢這就命人收拾東西去,一會兒內宮下鑰,姑娘出不去,倒要多坐一日牢。姑娘且回屋去歇息片刻。”

一時換過素色衣裳,竟有些腰痠背痛了,遂有氣無力地歪在榻上。芳馨道:“陛下如此處置,姑娘倒不高興麼?”

我嘆道:“雖然有些意外,卻也並非全然預料不到。”

芳馨道:“莫非姑娘……”

“從白雲庵回宮的第二日,我便以昇平長公主的‘金剛怒目’之語試探過聖意了,陛下當時沒說什麼,只是說昇平長公主剛烈。”

芳馨沉吟道:“既是昇平長公主的意思,也難怪陛下不深加追責。如此,姑娘當放心才是,如何還面有憂色?”

我坐起身,緩緩摘下玫瑰金環:“帝王之心,最是難測。我有些怕。”

芳馨不解:“既然都在姑娘的預料之中,如何還怕?”

“若不是他先偏袒慧嬪,今日我便不會去長寧宮。如今他又說慧嬪罪有應得,對她不聞不問,棄如敝履。姑姑說,來日他會不會像對慧嬪一樣,舊事重提,將我重重治罪?又或是任由慧嬪報復,作壁上觀?別忘了陸後崩逝之後詔書中提及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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