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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馨神色一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嘆道:“不,是實實在在有罪的人,有罪不罰,與其僥倖,不如惶恐。”

芳馨道:“姑娘總是能在幸事中察覺出危機。”

“‘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然後至於不亡。’[18]治國長思危亡,為人也一樣,最不可倚仗的便是‘僥倖’二字。況且姑姑不是不知道,先前陛下對慧嬪何等寵愛,可說有求必應。數月之內從女御晉為媛,再晉為嬪,排程後宮一切事宜。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封妃也並無不可。一朝重傷,竟連看也不看,何其涼——”忽而住口,他涼薄也好,深情也好,與我什麼干係?

芳馨一怔,笑道:“姑娘明明知道,陛下有借勢與縱惡之意,並非真心寵愛。”

我擺擺手嘆道:“真心假意,隨他去吧。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芳馨出去看了一眼,回道:“都好了,只是婉妃娘娘得知姑娘出事了,定然著急。姑娘倒不等娘娘來見一面再走麼?”

“不必了。來了也不過是哭哭啼啼的,難道要我對她說,我是為她坐牢的麼?什麼意思?”

芳馨道:“奴婢知道,婉妃娘娘那夜不肯見姑娘,是傷了姑娘的心了,若不然,姑娘一向謹慎細密的人,怎麼會做出那樣驚世駭俗的事情?”

忽有生無可戀的孤獨絕望之感如迷霧翻湧,眉心抽動了兩下,幾欲落淚。我側過頭去,竟有些哽咽:“對慧嬪,我本應耐心些。但是我累了,已不想費心力應付這樣別有用心的人。我不想玉樞再被人利用,每一次我都要費盡心神來哄勸她,生怕她哪裡不痛快。”說著微微苦笑,自傷自艾,“卻從沒有人來理會我哪裡不痛快。”

芳馨含淚,正要寬慰我兩句,我已起身擦乾了眼淚:“走吧,我一個人去就好,不用人服侍。再去多拿些艾草和香囊,掖庭獄裡蚊蟲多。”頓了一頓,又道,“上次救我性命的那枚三稜小梭,不是命人縫了套子穿在青絲繩上了麼?拿出來我戴著。”

掖庭屬得了訊息,雖然單闢了一間牢房給我,卻仍不清淨。左邊的牢房中傳來女人的哭聲和咒罵,右邊的牢房有內監受刑後的叫喊和呻吟。雖然李瑞命人將牢房略作打掃,可被匆匆趕出去的宮女的脂粉氣和汗酸味仍在鼻端。獄吏送了水進來,又點了艾草香,這才退了出去。我疲憊已極,披上斗篷,便靠在角落裡睡了過去。

夜深了,耳邊傳來極輕極細的囈語和壓抑的哭聲,我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之中。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迷霧忽散。極目遠眺,北岸一大片紅梅如血珠瀰漫,梅林上清涼寺的朱牆黃瓦,都化作冰雕玉砌,突兀如天地間一方孤獨陰冷的墓誌銘。

金沙池畔,我又回來了。

低頭一瞧,薄冰中有三張青白色的秀美面孔被我踩在腳下。我大驚,急退兩步,卻見霧靄四合。我發足狂奔,倉皇四顧,舉目唯見皚皚雪原,漫漫濃霧,許久都不見一個人影。

我的夢中終於只餘我一人。

醒來的時候哭聲更盛,我心中大慟,也忍不住抱膝流淚。這裡不是漱玉齋,我終於可以放聲大哭。小窗上的木欄豎得均勻,只要我解下腰帶,便能像當年的奚檜一樣結束這無窮無盡的煩惱。

我呆望了好一會兒,忽聽耳邊一聲清嘯,有東西噗的一響嵌入了土牆。我猛地驚醒,但見窗外一片深藍夜空,並無異樣。藉著淡淡的月光,我看見左側的牆上似乎有一件異物,於是慢慢地摸過去,用簪子鑿了出來,放在掌心中輕輕撫摩。這件異物有我熟悉已久的觸感,三道弧稜,一頭尖一頭凹,冰冷光滑,頗有分量。我忙掏出火折點燃油燈,將頸間佩戴的那枚三稜梭掏了出來,但見兩枚梭的形狀、大小與成色全然一樣。

我大喜過望,忙到窗下檢視。但見明月高懸,星光閃耀,一個黑影如鷹般張開翅膀,刀鋒般扯破漫天清輝,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正要開口呼喚,他卻早已不見。怔忡之間,我以為自己中夜醒來,餳眼昏花。唯有三稜梭刺得掌心微痛,它沾著我的血,漸漸溫熱。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身,等獄吏開門送我去勞作,卻是李瑞親自提著宮燈走了進來。我忙上前行禮,李瑞還禮道:“不敢當……”

我有些慚愧:“玉機已被免官,再不是大人了。”

李瑞道:“聖旨下官已知,大人雖然免官,卻仍在定乾宮領女錄事,假以時日,大人定能官復原職。”

我垂頭道:“玉機這一次所犯過錯甚大,龍顏震怒,恐怕……”

李瑞笑道:“大人安心,下官是來接大人出去的。”

我大奇:“什麼?聖旨不是說要七日麼?”

李瑞笑道:“定乾宮的簡公公天沒亮就來宣旨了,箇中緣由下官不知,大人親自去問便是。這裡又熱蚊蟲又多,大人還是快請出去吧。”

我喜出望外,不禁拍了拍荷包中的小梭。仰頭向東南望去,高高的宮牆上依舊是琉璃色的天空,初升的太陽照亮半片積雲。一群灰雀撲稜著翅膀掠過筆直的日光,揮灑團團金霧,躊躇滿志地向南飛去。

李瑞也向東南望了一望,笑問:“大人在看什麼?”

我笑道:“依大人看,會不會有人深夜潛入宮中,而宮中戍衛卻懵然不知?”

李瑞道:“倘若此人熟悉宮禁,或者功夫極高,又是深夜潛入,戍衛也有力不能到之處。”說著神色一緊,“大人何出此言?”

我扶額恍然一笑:“昨夜彷彿一夢,夢見有人深夜入宮,開了牢門放玉機出來。不想今早大人便來了,玉機竟有些分不清了。”

李瑞呵呵大笑:“此夢正應了下官今早接大人出獄,大人所夢如神。”

李瑞送我到金水門,只見玉樞帶著小蓮兒等人早就在門口等著了。玉樞一襲素裙如流風瀟然,她急急迎了上來,目中現出愧色。她欲言又止,微微遲疑,忽然轉頭責備李瑞道:“怎麼讓本宮的妹妹這麼遲才出來?”

李瑞錯愕不已,忙躬身道:“下官一得了聖旨,就立刻請大人出來了。娘娘恕罪。”

玉樞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

李瑞擦了擦頜下的汗:“既然朱大人已安然回宮,微臣告退。”

玉樞傲慢道:“你退下吧。”

我忙向李瑞道謝,待他走了,才向玉樞道:“李大人並沒有過錯,姐姐責怪他做什麼?”

玉樞眼圈一紅,轉過臉去不答。我不由失笑:“多謝姐姐來接我,姐姐先回宮去,待我沐浴更衣,向陛下謝過恩,就去粲英宮和姐姐說話,好不好?”

玉樞含淚凝睇,忽然伸指撫著我耳下的紅腫之處,憐惜道:“這裡是怎麼了?”

我摸一摸,又癢又痛:“恐怕是被蚊蟲咬了,掖庭獄的蚊子毒著呢。”

玉樞道:“幸而不是咬在臉上,不然一會兒如何面聖呢?”

我撫一撫臉,笑道:“我的麵皮很厚,蟲子咬不動。”

玉樞哧的一聲笑了。小蓮兒忙上前道:“娘娘,讓大人先回漱玉齋擦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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