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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歇起身後去遇喬宮向昱貴妃邢茜儀請安。昱貴妃正在暖閣裡教授三皇子高曄認字,見我來了,只得打發乳母宮女下去。我見她一心只在兒子身上,無心與我交談,請過安便出來了。走出遇喬宮,我不覺呆了片刻。遇喬宮從前是周貴妃的居所,相比章華宮和粲英宮,更加寬敞奢華。然而居住在裡面的人,儘管身處高位,多年來卻沉默得像一道埋沒在深海中的影子。大約不但是我,連她自己也當自己是影子——周貴妃的影子。

銀杏見我站住了,以為我心裡不痛快,便道:“這位昱貴妃是很美,只是太驕傲,像是……嗯……”她一怔,忽然說不下去了。

我笑道:“像是不屑與我交談,是不是?”

銀杏忙道:“請姑娘恕奴婢放肆。”

我笑道:“你沒有說錯。昱貴妃就是這個驕傲的性子。當年她還用劍指著我呢,如今已經好了許多了。”

銀杏愕然:“昱貴妃娘娘當年竟如此粗魯?!”

綠萼在後掩口笑道:“不是粗魯,是瞧不上咱們姑娘的出身罷了。”

我笑道:“瞧不起也是應當的。本來嘛,出身高貴就是好多了,不然姐姐比昱貴妃得寵多了,孩子也生了三個,怎麼卻坐不上貴妃的位子?”

綠萼不服氣道:“那——”只吐了半個字,便戛然收住。銀杏好奇地瞟了她一眼,想問卻不敢問。

向北到了章華宮,只見辛夷姑姑帶著兩個丫頭,已經在大門口翹首盼望了。辛夷的高髻梳得圓潤光滑,簪了一朵喜氣洋洋的赤色宮花。她堆下一臉笑意,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我笑道:“姑姑怎麼站在這裡?”

辛夷道:“娘娘知道大人要來,午後一起身就命奴婢在這裡等著。大人快請進,我們娘娘早就盼著大人來了。”

我笑道:“穎妃娘娘這兩年還好麼?”

辛夷道:“旁的倒還好,只是宮裡寂寞,沒個可以說體己話的人。娘娘正在後頭坐著,茶點都備好了,單等大人過來了。”

穎妃史易珠正在後院葡萄架子下的貴妃榻上躺著,拿一本書蓋著臉。水紅色的蹙金牡丹長裙流雲般飄落在地,一線七彩披帛牢牢壓在腰下,一端掛在她潔白的手背上,力不從心似的掩住了大半滑落到腕間的赤金臂釧。兩年前我和穎妃一同從御書房出來,曾在這裡有許多豪興笑談:“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且養凌雲翅,俯仰弄清音”。葡萄又發新枝,鴻鵠都飛遠了,等得人也倦了,又是兩年過去。

辛夷正要上前通報,我忙止住了她。我悄悄走上前去,只見《論語》上頂著高髻,扣著五色花環,不覺好笑。目光落在她胸前熟悉的赤色美人蕉瓔珞上,這才有一些久別重逢的悲喜,是在玉樞那裡都不曾有過的。我輕聲喚道:“易珠妹妹……”

穎妃把書向下一扯,緩緩張開眼睛:“姐姐來了,就坐在那裡吧。”說罷把腳往裡面縮了一縮,慢慢坐起身來,雙手亂摸。我忙從她腳邊掇了兩隻靠枕放在她的腰下。正要起身行禮,她一把拉住我道:“這裡又沒有旁人,姐姐不必行大禮了。”

我也不和她客氣,依舊坐下,合上《論語》,微笑道:“妹妹的氣色倒還好。”

穎妃接過淑優手中的熱巾,一面敷著臉,一面含糊道:“小產罷了,又不是什麼久久不愈的疑難病症。姐姐不必擔憂。”

我見她面如桃花,肌膚光潔如舊,不由笑道:“看來妹妹的身子是全好了,如此我便放心了。”

穎妃撫一撫右頰,微微苦笑:“身子好了又有什麼用,該抓住的終究沒抓住。”我正預備浣手用點心,聽聞此言,心頭像剛剛沾溼的指尖般沁涼,只得默然。穎妃又笑道,“姐姐回宮來,可去看望婉妃姐姐了?”

我忙笑道:“昨天便去瞧過了。”

穎妃道:“當初姐姐辭官的時候,尚未與婉妃姐姐相見,就匆匆離開京城了。婉妃姐姐傷心得很。”

我無力地辯解:“見了,只是……沒等她醒罷了。”

穎妃正低頭漱口,忍不住白了我一眼:“姐姐幾時變得這樣無賴了!”說罷坐正身子挽了挽披帛,又從丫頭手中親自端了一杯碧螺春遞給我,“姐姐該多謝我才是,為了婉妃姐姐的傷心失意,我可沒少費口舌。”

我雙手接過茶盞,感激道:“多謝妹妹。”

穎妃微笑道:“本來呢,我和婉妃姐姐一樣,心裡也是怨姐姐的。明明已經到了景園,為何不來與我告別?轉念一想,其實也沒什麼。姐姐終究還是要回來的,暫時的分別,又算得了什麼呢?”說罷輕輕握住我的指尖,懇切道,“玉機姐姐,我早就盼著你回來了。”

我不禁笑問:“妹妹在小書房的時候,也盼著我回來麼?”

穎妃的手指沒有絲毫悸動,一如她波瀾不驚的口吻:“是,我一直都盼著姐姐回來。哪怕我在小書房代看奏疏的時候。因為我早知道姐姐回來會是如今這般情形。小書房的門本來就是通御書房的,不是麼?”

我自覺失言,嘆息道:“好妹妹……”

穎妃笑道:“是我自己的身子不爭氣,好不容易進了小書房,又出來了。聽說封大人昨日升了官,她算是坐穩了這個位子。”

我忙道:“妹妹的身子既然已經好了,再求陛下讓你進御書房,陛下會準的。”

穎妃搖頭道:“‘福不再來,時或易失’[217],有些事情,過了就是過了,再也回不去。好比……我怕是再也不能生下孩子了。”她的語氣中有刻意壓抑與長久沉澱後的悲涼和隱恨,都化作一句‘福不再來,時或易失’,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時運的感傷。

我只得道:“妹妹也不必如此悲觀。妹妹若真的想去御書房,我願意盡力為妹妹一試。”

穎妃道:“難道我不能自己開口去求麼?又何須勞動姐姐?”

我見她面有難色,不禁疑心道:“莫非有什麼旁的隱情麼?”

穎妃嘆道:“實不相瞞,本來我身子好了以後,姐姐現在的公務,是由我來做的。誰知年前有一個御史參了我父兄一本,說他們數年前在朝廷鑄新錢的事情上竊獲暴利,與盜鑄無異,還參了別的罪。陛下正派人查問,如此一來,我如何還能進御書房?”

“盜鑄?”是了,當年我出宮休沐的時候,朱雲曾向我提過,穎妃的父兄竊知朝廷機密,買賣銅器獲取暴利。我回宮後將此事告訴了穎妃:“我記得我向妹妹提過此事,妹妹當時派人回家去問了麼?”

穎妃道:“問了又如何,奈何錯已鑄下,我在宮裡也是鞭長莫及。”

我好奇道:“論起來,妹妹的父兄並未在少府任職,如何會被御史參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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