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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曜眼中閃過一絲尷尬和冷漠,轉身回到書案前,雙手支案默然。雖然只是一瞬,那沉默卻如滾雷,驚醒了多年來被死死壓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實。那便是高曜並不喜歡他的父皇。

“曜哥哥自幼長於婦人之手,心性陰忍。昔日父皇廢他母妃,抄檢長寧宮,數度冷遇,曜哥哥都應對不失,其心性野心可見一斑。”華陽公主年紀雖小,眼光卻毒。

高曜道:“玉機很思念父皇麼?”

我心中一凜,無來由地厭惡與焦躁起來:“先帝德被蒼生,覆養天下,仁聖睿哲,功業無儔,普天之下,誰不感念?豈獨微臣為然?”

高曜微笑道:“正是。正因父皇功業無儔,一統天下,所以今日群臣請上諡號為神聖道武,廟號太宗,朕已經準了。”

我欣慰道:“的確沒有比‘武’字更加貼切的諡號了。”

高曜道:“朕也很思念父皇,可惜朕無福,竟沒能親耳聆聽遺訓。聽說父皇駕崩前曾召見過姐姐,不知父皇有何遺言?”

我微微一笑道:“先帝遺言,他的魂魄將在天上,永遠注視著大昭的天下。望陛下‘毋念爾祖,聿修厥德’[5]‘宜爾子孫,振振兮’[6]。”

高曜眸光一動,神色不自覺轉而莊嚴,起身道:“父皇的遺訓,朕時刻牢記在心。”又笑嘆,“玉機在君前奏對,竟像另一個人。”

從高曜即位的那一日起,謙恭與疏離便是君臣之禮高貴蒼白的底色。“陛下是一國之君。微臣在君前,一貫如此,從未改變。”

高曜笑道:“不錯,細緻有禮、敬慎不失為姐姐的長處。若非如此,也不能常在父皇駕前侍奉。”

我恭敬道:“不知陛下召微臣前來有何訓示?”

高曜笑道:“本來也沒什麼,就是朕今日親政,想喚你來說說話。你這般拘謹,朕有些說不出來了。”

我忙道:“微臣罪該萬死。”

高曜瞟了我一眼:“動不動說自己罪該萬死,其實又不是真的想死。朕今日在朝上已經聽了無數次了。回到後宮,你也這樣說,真悶煞人了。”說著擺一擺手,袖底的風拂上我的額頭,還帶著太子宮邇英殿隱隱的冷香。過去的味道浸透當下的時光,我這才慢慢鬆弛。小簡在角落裡低著頭憋著笑,我也忍不住牽了牽唇角。

高曜噓了一口氣:“既如此,那朕便說幾件家事,也是國事。請玉機聽一聽。”

我微笑道:“微臣願為陛下分憂。”

高曜道:“第一件事,朕午後要去覲見皇祖母,若空著手去,實在不像樣。可飲食衣裳、金銀珠寶、經典名劍什麼的,祖母並不放在心上。唯有一件事,是皇祖母一直在意的,你不妨一猜。”

我思忖片刻,語氣中不免透著驚喜與期待:“莫非陛下要讓昌平郡王回京來?”

高曜笑道:“不錯。只是朕還有些顧慮。幽禁昌平皇叔是父皇的旨意,所謂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是三年也太久了,朕想三個月內便令昌平皇叔回京。玉機有什麼好辦法麼?”

我淡淡一笑:“這一層,陛下實在不必憂心。去年秋天時,原潭州刺史徐魯的家奴李二井上書告昌平郡王在醴陵心懷怨望,行詛咒之事——”

高曜顯然從未聽過此事,滿臉訝異,忍不住打斷我道:“竟有這等事?!怎麼朕卻不知道?父皇是如何處置的?”

“陛下不知道,或許是因為先帝覺得此事不值一提,根本不必告知陛下,徒增陛下的煩惱。先帝杖殺了李二井,左遷徐魯,又命施大人嚴密調查醴陵縣一干官員。後查明所告不實,將醴陵令免官流放,並沒有處置昌平郡王。”

高曜怔了半晌,恍然道:“原來是這樣。朕當時在吏部,的確見過降徐魯為醴陵丞、流放醴陵令的敕命,只是這兩人一因交遊罪官,一因贓賄,卻不知道原來是因昌平皇叔的事。”不覺慨嘆,“想不到父皇竟對昌平皇叔如此優容。”

我淡淡一笑:“這固然是先帝宅心仁厚、明察秋毫。更重要的是,昌平郡王戍邊多年,久經戰陣,實是先帝留給陛下的良將。先帝是要令陛下先施天高地厚之恩,這樣王爺才會忠心擁戴,永為聖天子所用。”

其實高思諺從未這樣說過。我特意放緩了口氣,顯得不容置疑。昌平郡王高思誼被幽禁,多少也有我的緣故。高思諺在世時,讓他遠離讒慝,新君即位後,讓他儘快回京,是僅餘的我能為錦素、若蘭和那孩子所做的事。

高曜頓時面露喜色:“既如此,那朕立刻下詔,命昌平皇叔三月後回京朝請。午後朕就把詔書拿去給皇祖母看,皇祖母一定高興。”

我笑道:“陛下仁孝有加,和睦親親,實是萬民表率。”

高曜甚是喜悅,亦有如釋重負之感:“昌平皇叔在那溼瘴之地也夠久了,也該回來了。”當年參倒昌平郡王,也有這位新君一份力,難怪他要急忙赦昌平回京了。只聽高曜又道:“此事就議到這。還有一件家事,有人告訴了朕,朕想問問你知道不知道。”

我正沉浸在這小小的歡喜之中,遂笑道:“陛下請說。”

高曜的笑意驀地冷峻起來,“這件事是關於陸愚卿和華陽皇妹的,你若知道,還請如實答朕。”

高曜登上帝位,其沉穩與精明,其神態和語氣,都變得酷似高思諺。他說我變了一個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他的變化令人欣喜和安心,又倍感寒意。帝王寶座,像一具冰棺,陳放著千年不朽千篇一律的青白麵孔,供人瞻仰。

他忽然提起陸愚卿和華陽公主,我有些不知所措。親政第一天,就有人忙不迭把華陽公主的事告訴了高曜麼?還是在他降居日華殿閉門不出的時候,就有人心急嘴快的去表忠心了呢?

心念極快地轉過,我仍舊抱著一絲希望:“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高曜微微冷笑:“今天朕第一天上朝,左將軍陸愚卿就藉口腿疾舊患,想辭官歸養鄉間。好像朕的朝堂上有毒蛇追著他咬似的,當真是煞風景。”

我淡淡道:“陸將軍為國征戰多年,身罹疾患也甚是尋常。鹹平十四年,將軍便託疾推卻了平定河北路歸義侯叛亂的事。請問陛下準陸將軍辭官了麼?”

高曜哼了一聲:“陸將軍為國辛勞多年,也該好好養病了。所以朕沒有挽留,當堂照準。”

通常官員辭官,皇帝都當挽留以示重用,似這般直通通地准予辭官,是示群臣以極度不滿。然而陸愚卿在朝中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新君才登位,便不恤老臣,恐怕不但陸愚卿心生怨望,連群臣也會暗自不滿。我不禁擔心,竟有些怨他年少氣盛了:“陸將軍於國有功,先帝曾贊他是福將,且又是夷思皇后的兄長。陛下當禮敬才是——”

高曜道:“朕是一國之君,那陸愚卿可有把朕放在眼中?什麼託疾辭官,分明是試探朕!朕可沒工夫和他耍三留三辭的把戲。再說正因朕禮敬這位舅舅,所以諸事無不應允。這難道不好麼?”

日華殿的南書房甚是逼仄,我退到窗邊,對新君的鋒芒避無可避:“陛下……”

高曜越說越氣憤,語調激昂起來:“他以為朕不知道他心虛麼?當日他是如何教華陽皇妹在先帝面前詆譭朕的,朕一清二楚!”

我蹙眉道:“陛下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

高曜一怔:“這麼說,你也是知道這件事的。”我垂頭不語,算是預設。他又道,“朕聽聞當初父皇與華陽皇妹交談之時,身邊連個服侍的人也沒有。聞得三言兩語的,也就是當時幾個守在外面的貼身內監。你是如何知道的?”

尚未開言,忽見地下人影一顫,原是小簡的肩頭微微聳動。他低著頭,雙手絞成一團,自袖中露出一段發白的指節。高曜瞥了他一眼,眸中閃過一絲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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