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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道:“信王夫婦沉毅果決,心狠手辣,蟄伏多年,方有今日的權勢地位,豈是易與之輩?皇太后雖是好意,卻讓自己陷入絕境了。”

忽見銀杏飄飄然自迴廊下轉出,微微一笑道:“依奴婢看,皇太后就算不替姑娘擔這個罪責,依然是身陷絕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做點事來得踏實。”

小錢笑道:“不錯。劉公子也說,木已成舟,君侯只管領這個情便是。如今皇太后與皇上都好端端地在宮裡,信王並沒有公然逼迫。若信王真的信了皇太后,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險些忘了,正是芸兒命心腹內官薛景珍將高曜駕崩的訊息傳遞出宮,銀杏與劉鉅方能及時破案。我從未想過要將芸兒拉扯進我與高暘夫婦周旋的旋渦之中,因此我也忘了,在這場皇位的生死角逐之中,芸兒也當有她自己的思想,儘自己的力量才是。

其實我並不孤單。

想到這裡,我不覺微笑:“鉅兄弟說得不錯。”

小錢道:“除了封皇太后的大典,還有一件大事。聽施大人說,朝中有兩位重臣私下商議如何發起兵變,殺掉信王。訊息洩露出去,兩人還未起事,便被信王以謀逆之罪誅滅三族,死者三百餘人。”

果然是有一場大殺戮。周身的血液猛然收縮,凝成胸腔一點尖銳而清晰的懼意。我害怕聽見那些熟悉的名字,聲音便飄忽起來:“是誰?”

小錢忙道:“是尚書左僕射韓鍾圻與中書舍人廖惲兩位大人。”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方感佩道:“凡是太宗皇帝與先帝的忠臣,誰不想清君側?只可惜書生手中無兵權,終是無用。”

小錢抿嘴一笑:“那也不盡然。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聽施大人說,韓大人與廖大人本來聯絡的是神機營。”

銀杏頷首道:“昱貴太妃的父親邢將軍從前是神機營的都統,深受愛戴。他一家無辜被屠,神機營的軍士邵奭被誣族滅,弒君之事與神機營緊密相關。若說禁軍之中誰最可能譁變,自然就是神機營了。”

小錢笑道:“銀杏姑娘看得通透。只是信王到現在也沒有處置神機營。”

我微一冷笑:“神機營將士不比文官。惹怒了軍人,隨時都會喪命。再者,若神機營真的譁變,禁軍便人懷二心,騷動難制,即便假黃鉞,總天下兵馬,人心順逆,終是無法掌控。”

綠萼忍不住笑道:“這倒比惹怒了劉公子還要厲害。”小錢和銀杏都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在益園,愨惠皇太子高顯將高曜推撞在石頭上,兩個小兄弟險些廝打起來。高顯的乳母溫氏死死捉住高顯的雙手,以武德四戒教訓高顯,並不因他是寵妃之子而有絲毫縱容與寵溺。而高曜的乳母王氏,相比之下不堪至極。於是藉著王氏羞辱陸貴妃之事傳遍朝中,我慫恿裘後將溫氏與王氏一起遣出了皇宮。一晃半世,當年那一對爭奪皇位與恩寵的小兄弟,都已不在了。所有的心機與謀算,都顯得異常可笑。

我不覺一哂:“武德最忌濫殺,若得罪了鉅兄弟,反而無事。信王懂得安撫神機營,‘至聖之士,必見進退之利,屈伸之用也’[99],甚好。”

銀杏嘻嘻一笑:“姑娘是說,信王是‘至聖之士’麼?”

我淡淡道:“勝者書寫青史,若信王真的登基了,自然是至聖之士。”

小錢忙又道:“啟稟君侯,除卻韓廖二位大人,還有一人也被安了附逆的罪名,誅了全家。”

“誰?”

“是集賢院的一個郎官,名叫南夏,字子睿。”

“子睿?這名字有些耳熟。”

小錢道:“君侯覺得耳熟是應當的。這南子睿聽聞是杜嬌杜大人的門生。”

我恍然,原來他便是我跪在朱雀門請罪時,唾棄我的少年郎官。然而南子睿不過是個年輕的郎官,才入官場,實在無足輕重,如何能與尚書左僕射與中書舍人這樣的高官密計兵變之事?就算合謀,也該是杜嬌才對。我驀然想起當年掖庭屬右丞喬致的死,嘆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小錢忙道:“君侯何必自責。他當眾羞辱大人,是他自己不好。何況似這等糊塗蟲,過了今日,也過不了明日。”

我嘆道:“他一死,便成了忠臣,我卻徹徹底底成了反賊。”說罷將茶盞交還綠萼,但見掌心被燙得通紅,很快滲出被死死壓迫過的白,“更衣,我要進宮。”

小錢一驚:“君侯進宮做什麼?”

我答道:“自是向皇太后請安。”

銀杏肅容道:“皇太后替姑娘擔了罪責,姑娘正好藉機取信於信王。宮中都是信王的耳目,若急切進宮,被信王拿住了把柄,豈不是白費了皇太后的一番心意?”

我冷冷道:“我回京的事,信王遲早會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我若還能安坐如山,那才惹信王疑心呢。”銀杏若有所思。我忽然想起她剛才所說的“耳目”二字,又道,“皇太后既承認自己告發了朱雲,信王惱怒起來,說不定會將她軟禁在寢宮中,嚴加防衛。如此,我要見太后,還得先問過信王。”

銀杏滿不在乎道:“那便去問一問好了。”

我微微一笑,吩咐小錢道:“遣人去信王府上知會一聲,就說我回京了,想進宮向皇太后請安。信王若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便說是兩日前。想來信王會準我見皇太后的。”

不待綠萼問為什麼,銀杏便道:“不錯。”

小錢欲問又止,只得先應了。我又道:“也遣人告訴一聲越國夫人與泰寧君。”

一時小錢去了,銀杏扶我在西廂坐下,一面又開了窗。幾個小丫頭見我進了屋子,都笑吟吟地拿著簸箕,收集掉落的花瓣。一場大雨洗淨汴城所有的血汙,就像信王抹去三個家族在世上艱難延續的痕跡,彷彿很久以前便中斷了,或許根本不曾存在過。綠萼笑道:“信王本就盼著姑娘留在京中,得知姑娘回京了,還不飛到咱們府上來?”

無甚得意處,亦無言以答。我嘆道:“待拜見了皇太后,咱們便去仁和屯。我害死了這麼多人,在京中住著,怕要被生吃了。”

銀杏遲疑道:“太后身邊都是信王的人,姑娘去了,只怕也問不出什麼。”

我搖一搖頭,目光望向西北:“事到如今,我還怕信王的耳目麼?皇太后既有心助我,我便教她走得更遠些。”

喝了兩口茶,翻了幾頁書,又覺睏倦,於是伏案小憩。恍恍惚惚做了好些夢,彷彿是舊事,又彷彿從未發生過。醒來唯餘茫然。原來人老了,那些足以令人躬身反省的生動夢境也隨之蹣跚而去。夢太過空曠,什麼都看不清楚。

小錢進來說道:“君侯終於醒了。信王府的李威在外候命,君侯可見他麼?”

我飲一口茶,小心藏起夢醒時分的傷感與倦怠:“請進來吧。”

李威雖在信王府為奴,卻半分為奴的恭謹都沒有。他一身肌肉,腰桿挺直,行禮時顯得分外生硬,甚至有些不情不願。禮畢,我微笑道:“不知信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威道:“王爺說,君侯要進宮向皇太后請安,自去便是,不必告訴敝府。還有,王爺聽聞君侯回京了,很是高興,本想來看望君侯,奈何遇到點變故,實在不能出府。”

高暘掌控一切軍政要務,又當此要緊之時,哪裡還能坐在王府中享福?若不是被府里人絆住了,便是在暗中籌劃什麼。我本不想問,然而李威的眼中卻流露出一絲企盼與迫不及待。我不禁有些好奇,遂懶懶問道:“不知這些日子,信王殿下可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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