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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想起來,我並非不在意高暘的言行,只是懶怠聽他在王府中的事。李威垂下眼皮,帶著合宜的恭順與痛惋,平靜道:“回稟君侯,我們王爺昨夜在書房,被一個刁奴勒住了脖子,險些出事。幸而王爺自幼習武,醒來後將兇手當場格殺。”

瞧李威的神情,我原本以為最多不過是信王夫婦之間起了齟齬,李威迫不及待地來討我歡心,不想竟是高暘在府中被刺。信王府把守嚴密、高手環伺,啟春又劍術高超,即便是劉鉅前去刺殺也未見得能一擊即中,不想竟還有人能得手。我猛地站了起來,沉重的書案微微一晃:“是誰?!”

李威道:“回君侯,是從前邢家的一個門客,在王府中已潛伏了好些日子。昨夜王爺在書房,多喝了一碗安神湯,不妨竟睡著了,才被奸人有機可乘。王爺的頸項上有瘀傷,太醫囑咐王爺在府中歇息。”

我微微一笑:“信王殿下既然受了傷,你當在他身邊好好服侍才是。”

李威道:“王爺已封了書房,又有王妃時刻守著,自是萬無一失。因此遣小人前來回話,我們王爺無事,請君侯放心。”

高暘於府中被刺,當是機密事宜。若訊息洩露,必致人心疑貳、臣民讙譁。高暘已不是第一次被刺殺了,此正說明李萬通的說書深入民心。對於高暘的生死,我並沒有不放心的——不,我唯一不放心的,是那邢家的門客本領太低,竟沒能成事,彷彿我遣劉鉅去刺殺的義務又加深了一重。

李威希望我去看望高暘,這我如何不知?然而信王府卻是我一生都不願踏足的地方。“代我向信王殿下請安。就說玉機福薄,去不得信王府。改日王爺傷愈,玉機請殿下去仁和屯飲酒,不知殿下肯屈尊光降麼?”

李威歡喜道:“有君侯這句話,便算看望過我們王爺了。小人這便回去覆命。”說罷退步行禮,我忙喚小錢送了出去。

銀杏將震散的筆一支支擺正,一面冷笑:“信王怎麼又遇刺了?”

我揉一揉撞疼的膝頭,這才覺出我方才關切的神情或許太用力了些:“冤殺的人太多,自然報應也多。連我也被刺殺過兩回,況是信王。”

銀杏伏在書案上,湊過腦袋來笑道:“姑娘若是親自去王府探望信王,啟妃會不會很生氣?”

我笑道:“所謂‘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信王府的殺氣那麼重,我是不敢去的。惹怒了信王妃,也沒有我的好處。”

銀杏抿嘴一笑,隨手把玩著書案上的孔雀綠蟾蜍硯滴:“信王妃那樣害姑娘,姑娘必得給她一個不痛快才好。”

我拿起筆往銀杏的面頰上虛點一下,笑道:“你們就愛生事!”銀杏嘻嘻一笑,躲了開去。

午後才出正門,便聽鈴音似薄霧瀰漫,一乘銀頂赤壁畫轂牛車遠遠駛了過來。簷下掛著一隻玻璃風鈴,在窗上投映出片片淺碧色,琳琳聲響,將燥熱的日光化作一場溫柔的雨。我笑道:“這是越國夫人的車,她來得倒快。”說罷揮手令早已備好的車馬散去。

易珠下了車,見我帶著銀杏與綠萼在階下迎接,頓時怔住:“玉機姐姐怎的在外面,莫非知道妹妹要登門拜訪麼?”

易珠身著蔥綠色廣袖曳地縐紗長衣,腰身一動,周身似有春雲流動。烏髻疊綰,只以穿珠銀鏈束髮。益發顯得眉目疏朗,肌膚明淨如雪。我挽起她的右臂,笑道:“本來要進宮去向皇太后請安,不想妹妹先來了。”

易珠笑道:“我一聽見姐姐回京了,便迫不及待地來了。究竟進宮請安要緊,妹妹等得。”

我笑道:“無妨,本也是臨時起意,皇太后並不知道我要進宮。妹妹來得正好,上月匆匆一別,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妹妹。”

易珠笑道:“妹妹今日正是來討回那筆利息的,姐姐可要原原本本地說給我聽才好。”

我與易珠一道攜手進屋,在窗下坐定。二十多日前擺的棋局依舊覆在碧紗籠下,銀烏二龍首尾相接,貼身纏鬥不休,各自小心翼翼地將爪牙探入蒼茫腹地。我揭去碧紗籠,又命綠萼拿棋譜來。易珠指尖掠過邊角的幾枚黑子:“這一局棋姐姐竟還留著。”

我推正了白棋,一面笑道:“我這裡沒人愛下棋,單等妹妹來。”

易珠輕笑道:“姐姐說得好聽。明明兩日前便回京了,今天才告訴我。”

我親手遞上茶盞,笑道:“實是府裡瑣事多,身子又乏。還請妹妹多擔待。”

易珠接過茶盞,取過碧紗籠掩了棋局:“姐姐既然已經回京兩天,想必京中的大事都知道了。”

不過片刻的工夫,日光便毫不留情地向東斜去。白瓷棋子泛起點點幽光,在方寸之地折衝往復,消散於清冷迷霧之中。我淡淡道:“略有耳聞。”

易珠低眉垂首,輕聲道:“姐姐有皇太后相助,不愁大事不成。”

我嘆道:“皇太后亦是兩手空空。”

易珠道:“這倒不然,畢竟臣民的心都在皇太后那裡呢。”

我笑而不語:“道非權不立,非勢不行”,皇太后固然有民心,卻無權無勢,更無兵符,他們母子都是信王的傀儡。[100]

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還有劉公子,還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氣沉緩,頗有幾分鄭重其事的意味。

我搖了搖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山河流轉,蒼生禍福,每個人都該經歷一回才是。信王的命運,不由我與劉鉅說了算。”

易珠笑道:“姐姐壞了信王的名聲,殺了弒君的罪人,廢了先帝的遺孀,逼死了元兇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如今倒說信王的命運不由自己說了算,未免口不對心了。”

我淡然道:“除卻那一劍,我都可以做。”

易珠道:“是因為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麼?”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問劉鉅,倘若我請他刺殺高暘,他願不願意。劉鉅低了頭,望著腳下的河水發呆,好一會兒才道,君侯不是立志以國家刑典定信王的罪麼?如何又想執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敗。劉鉅道,當初違逆君侯的意思,擅自將祁陽長公主帶出內宮,致龔女史不堪受辱,投繯自盡,鉅心中十分後悔。跳出大勢,殺人救人,都易如反掌,然而風浪起於青萍之末,將來事如何,誰也不能盡知。鉅為一己私慾,雙手亦沾了無辜人的鮮血,又有何面目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立志,便應百折不回,勝固應當,敗亦不恥,鉅願全力襄助。我無話可答,只笑著點一點頭,再沒有說下去。

劉鉅遙望水天的神情讓我想起周淵在汀蘭榭中面對金沙池的情景。她問我值不值得,我卻用《後漢書·列女傳》中趙氏女的故事敷衍她。如今,終於輪到我來發問,然而問一千次,也沒有人用一個美好的故事來敷衍我了。

一時沉浸,竟沒顧得上回答。易珠只當我預設了,遂不滿道:“姐姐素來果決,連太宗皇帝的恩寵也未嘗放在眼中,這一回卻是為情所困了。”

我微微不悅,蹙眉道:“妹妹說什麼?”

易珠不緊不慢地呷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姐姐別多心,妹妹說的‘情’,乃是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恩情,沒有旁的意思。”我哼了一聲,不加理會。易珠又笑道,“說了這半日,竟還沒說到正事。姐姐可知,姐姐剛離開京城,信王妃便請我去王府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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