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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春請易珠赴宴顯是為了從易珠口中得到我與信王作對的證據,而易珠曾借給我五千兩銀子買李萬通的唇舌,她是知道實情的。我心中一驚,明知我與她都安然無恙,仍是將她通身打量一遍,見她肌膚無瑕,臉上也並未有任何驚恐過度的痕跡,這才放心。易珠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間輪轉不休,唇邊揚起嘲諷的快意:“信王妃素來瞧不起我們商人,那一日竟請我赴宴,真是受寵若驚。”

她的笑容是一劑安心藥,看來啟春並沒有得逞。我不禁好奇:“妹妹去了?席間都說了些什麼?”

易珠笑道:“席間信王妃問我知不知道姐姐近來在做什麼。我便說,玉機姐姐傷愈之後便深居簡出,我偶爾去拜訪,也只是陪著說說話,下下棋,別的卻不知道了。信王妃不信,卻又問不出什麼,便藉口府中有事,將我一人獨自關在偏廳裡,天黑了才回來。”

易珠是先帝敕封的越國夫人,因於國有功,又曾是太宗的寵妃,高曜對她以禮相待,有時也會召她入宮參謀國事。加之易珠生財有道,出手闊綽,豪門權貴無人不愛與越國夫人往來。從午間被軟禁至天黑,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即使是太宗,也不曾這樣對待過她。我心中甚是愧疚:“難為妹妹為我受苦。”

易珠卻不以為意,依舊笑道:“這不算什麼,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奇怪,先帝駕崩之時,姐姐受重傷困在信王府,李萬通進城那日,眾人皆知姐姐已離京數日。如何信王吃了虧的事,王妃卻疑心到姐姐身上。可見在旁人心中,姐姐是無所不能的。”

李萬通進城的前兩日,我正是躲在越國夫人府。若非易珠仗義相助,我如何能親耳與聞李萬通將這樁驚天秘聞公之於眾。未待我出口道謝,易珠又道:“李萬通之事也就罷了,這弒君之案,當真是姐姐查明的麼?姐姐那時不是受了重傷在信王府休養麼?如何還能勘查案情?”

我搖頭道:“我也是傷愈之後,才得知先帝駕崩的。弒君之案並不是我勘破的。”易珠掩口:“不是姐姐,那還能是誰?”

我微笑道:“是施大人。”

易珠微一冷笑,以幽蘭紈扇遮住口鼻,奮力祭出一泓白眼:“姐姐不肯說算了,我只當是姐姐破的案。日後誰來問我,我便這樣答。”

啟春已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易珠竟能頂住她的淫威,不洩露我的秘密,我既感激又欽佩:“好妹妹,你別生氣。改日我定然好好謝你。”

易珠笑道:“罷了,還是說回信王府的事。我被關了兩個多時辰,心中很是惱火。信王妃回來時,我便直言道,‘王妃殿下想聽什麼,易珠便說什麼,省得白白丟了性命。我願與王妃一道去信王面前說明白,就說新平亭侯朱玉機與御史中丞施哲、大理寺卿董重,聯手破獲弒君的真兇,又花重金請李萬通來說一出好戲,一切都是朱君侯在背後謀劃。王妃以為如何?’信王妃半信半疑,道:‘夫人果真知情,自然是好的。’我便道:‘我哪裡會知情,只是為了免受皮肉之苦,依照王妃的意思作答罷了。信王殿下信了便罷,若不信,只怕會妨礙王爺與王妃的夫妻之情。’”

說罷,易珠探身過來,眼中盛滿輕快的笑意,像勝利的美酒悠然溢位:“妹妹是沒有見到信王妃的神情,想想都痛快!後來信王妃便放我出府了。”

易珠顯是知道我與高暘的舊情,所以氣憤之下,字字往啟春的痛處戳。然而啟春竟也沒有再為難她,煞是奇怪。“如此輕易?”

易珠瞥了我一眼,冷笑道:“姐姐當真矯情,到現在還明知故問!信王便是再疑心姐姐,信王妃所蒐羅的證人證言,信王都不會輕易採信。”說罷幽幽一嘆,“我若是信王妃,便不去生事作耗,免得傷了夫妻感情,得不償失。姐姐從前總說信王妃是最豁達通透的,這一回卻如此滯泥。該如何說呢?”她以扇榖抵住下頜,揚眸想了一想,笑意微微哀涼,“‘人心豫怯則智勇並竭’[101],真是可憐。”

怯?或許啟春當年的豁達通透是因為她一直是局外人,一旦入局,誰不怯驟然失去已得到的權勢、地位與情愛?“人若乖一則煩偽生,若爽性則衝真喪”[102]莊其言虛誕,不切實要,弗可以經世,駿意以為不然。夫</nn>,啟春早已不是當年的啟春了。“啟姐姐素來剛強,何須我們去可憐?妹妹倒該謝謝她,竟毫髮無傷地放妹妹出來了。我可是險些命喪信王府。”

易珠冷笑道:“她不放我又能如何,即便把我殺了,也是無用。說起來,還有一事更加好笑。姐姐聽了也會甘心遂意的。”

“何事?”

“我與信王妃素日並無往來,信王妃尚且請我去飲茶,姐姐且猜一猜,信王妃還會請誰呢?”

我呆了一呆,失聲道:“采薇妹妹!”

“姐姐猜得不錯,正是泰寧君。”易珠垂頭把玩裙上的一枚金鑲白玉美人蕉平安扣,輕笑道,“泰寧君是施大人的夫人,最是性情爽快、不藏心機的。我初聽聞此事,倒真有些擔心。不想她竟也毫髮無損地出來了,可見施大人教得好。”

采薇一直視啟春為親姐姐,當年還曾在粲英宮一道搶白邢茜儀。於采薇或是小兒女的意氣之爭,於啟春卻是生死之搏。如今邢茜儀含冤自盡,采薇也當醒悟了。“信王妃對泰寧君,多少有幾分故舊之情。”

易珠微微冷笑:“施大人壞了信王的大事,這點舊故之情若不能為信王妃所用,便一文不值。姐姐可知泰寧君是如何脫身的麼?”

我搖了搖頭,連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想知道,還是不知道。

易珠笑道:“泰寧君去了王府,不但不懼,反而痛心疾首地搶白了一頓,說信王妃不顧姐妹情義,更不顧做人的信義,一味地逞強好殺,連玉機姐姐都險些害死。還說,若王妃問她施大人的事,她只知自己的夫君荷太宗與先帝厚恩,一切秉公而斷,既不縱放真兇,也不偏聽謠諑。若王妃還要問,不若立刻拿繩子勒死她,免得日後親眼看見施郎死在信王手中。說罷便氣得不說話,一面又哭。聽說信王妃的臉色很難看,終究也沒問出什麼來,只得放泰寧君出府了。”

采薇情急痛斥之後,只說施哲,卻不提我。啟春慚愧之餘,只當采薇擔心夫君的安危,卻並不知道施哲與人合謀,更不知道啟春疑心施哲與我合謀,甚是符合一位貴夫人所應有的態度和知悉的範圍。這必是施哲事先調教過的說辭和情緒。我不禁笑道:“這件事妹妹是怎麼知道的?”

易珠道:“泰寧君是在妹妹之前被請去信王府的,出府後特意派人將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妹妹,好讓妹妹有個防備。”

我嘆道:“是我連累了兩位妹妹。”

易珠盈盈一笑:“姐姐言重了。倘若信王妃真要對我用刑,我熬刑不過,至多實話實說。只可惜我說實話也是無用,信王妃在姐姐面前已是一敗塗地,這都是姐姐素日用心的緣故。姐姐的七竅玲瓏心,我自愧不如。”

我哼了一聲,淡淡道:“我若真的用心,又何至於到今日這步田地。如今是失了先手,苦思爭劫罷了。”

易珠掀開碧紗籠,纖長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神色轉而清冷肅穆:“當年我雖不得寵,卻也不忍見太宗的江山落入弒君惡逆之手。爭劫雖難,卻並非全無勝算。姐姐切不可灰心。”

我先落一黑子,揚眸道:“我不會。”

清晨入宮太早,往章華宮候著,卻得知芸兒還沒有起身,於是先往濟寧宮看望玉樞。後花園的聽雪樓沐浴在晨光之中,一半金紅,一半鐵青。草木都籠上一層淡淡的紫煙,池水倒映長天,宛若紫晶。樓下站著三個小宮女,挽著袖子細細擦拭道旁的樹葉。壽陽的乳母下樓來,將夜晚喝剩的殘茶潑在樹根下,旋即掘土草草埋了。眾人見我來了,都笑著行禮。我問那乳母:“我都來了好大一會兒了,怎不見你們娘娘下樓來?”

那乳母笑道:“回君侯,我們娘娘一早便去益園散步了,這會兒不在宮裡。”

我笑道:“這倒奇了,濟寧宮這麼大一個園子不逛,去益園做什麼?”

乳母稍稍遲疑,眸中現出憂色:“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已經連著三日出宮逛去了,也不告訴奴婢們為什麼,只是每常回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娘娘不叫奴婢們跟著,奴婢們也不知從何勸起。”

我與綠萼相視一眼,都不明所以:“也罷,我就在這後花園散散步,一面等你們娘娘回宮。”乳母目送我走遠,這才轉身上樓。

轉過聽雪樓,向北望去,但見山石下一片石榴花開得正好,倒映在清流之中,似一線煌煌流動的烈火。過了橋,忽聽石榴叢的深處,似有女子在哭泣。重重深翠讓出一條通幽曲徑,榴花明晃晃地照著,不覺生出一絲“盡日傷心人不見,石榴花滿舊琴臺”[103]的寥落之感。

綠萼輕笑道:“定是哪個丫頭受了委屈,躲在這裡哭。”我點一點頭,正欲回身過橋,綠萼忽又道,“這哭聲甚是耳熟,倒像是婉太妃。婉太妃不是在益園麼?如何躲在這園子裡哭?”

我示意她噤聲,一面鑽入石榴花叢中。轉過兩道彎,只見一個身著淡墨色紗衫的女子,獨自坐在青石板上垂頭抹淚。深灰落寞的側影,像是被如火的榴花燒穿的餘燼。我問道:“何事哭泣?”那女子猛地抬起頭來,正是玉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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