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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苑中雪光皚皚,中間讓出一條數尺寬的道。溼氣在磚縫中欲凝又散,腳下既滑又澀。一道道雪堆積在階上,鬆散而齊整,像是在迎接誰,又像是送別誰。封若水攏一攏斗篷,扶著白露的手緩緩走下。裙裾掃過,瓊屑飛舞。我只顧發呆,卻沒有察覺銀杏已送了封若水回來。忽聽她語含悽然:“想不到連董大人也……”

我在袖中攥緊了五指,指尖貼在掌心忽冷忽熱,張開一瞧,早已空無一物:“董大人是大理寺卿,施大人的遺體送回京中,自然先入大理寺勘驗。屍身是何情形,董大人如何不知?想是為了不連累家眷,所以在府中自盡了。”

銀杏感佩道:“論起來,董大人不過請娘娘查了幾樁案子,並無多少故舊之情,卻為此丟了性命。”

我嘆道:“先帝被弒,是忠臣孝子自當痛心疾首,苦思如何回報天恩,又何須什麼故舊之情?施大人與我又有多少故舊之情?更不用提韓鍾圻與廖惲兩位大人。都是效忠先帝罷了。”

銀杏道:“娘娘所言甚是。當初禁軍封鎖畋園,若不是董大人帶奴婢與鉅哥哥進去,先帝的死因永遠無法大白於天下。”

有一種無奈,是看慣了前人的錯失,卻不能置喙。還有一種,是我已盡力,卻終究無能。我今日的敗落,是兩者兼而有之。“盡全力”算什麼安慰呢?敗了,就是敗了。我合目,眼前是積屍如山的洛陽城,皮肉黏在城牆上,掛在槍尖上。展目四望,灰白的天,灰白的火,灰白的眼神,灰白的怒吼。“那又如何?我敗了。”

銀杏忙道:“那也不見得,荊州尚未平定,昌王也還活著呢。”

我哼了一聲:“他剿滅宇文君山與王甯,是何等迅捷?如今荊州殘部所餘無幾,他卻不立即討伐,偏要等來年,這是為何?”

“為何?”

“荊益敗將,困守江陵。不肯離巢速鬥,勢必不能久。官軍堅壁襄陽,可待其自斃,故此他遲遲不肯發兵。江陵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罷了。”

銀杏道:“那昌王呢?”

我冷笑道:“昌王既已為回鶻歸義王,再起兵,便是賊寇。他已失了民心,再不可能成事了。”

銀杏讚歎道:“胭脂山的天子氣,果然不虛。”

話音剛落,忽聽門外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錦簾一掀,一陣冷風撲面而來。綠萼失魂落魄地奔了進來,呆在當地咬著唇忍住哭泣。她必是已得知施哲的死訊。銀杏不忍看,忙退了出去,簾幕合攏得慢了些,沒有攔住綠萼鑽心的哭聲。綠萼伏在我的膝下,大哭不止。我撫著她的鬢髮道:“哭吧。”

這一場哭泣,像是無邊無際的大雨,整個天地都痛快了,也涼透了。綠萼哭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停下。她抬起頭,整張臉都是腫的。我扶她起身:“出了這個門便不準再哭了。”綠萼點了點頭。我拉著她並肩坐著,為她擦乾淚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終究不曾與施大人常年相處,何至於如此傷心?”

綠萼道:“施大人是奴婢害死的。”

我嘆道:“你是說先帝崩逝後,是你領銀杏與劉鉅去了施府麼?那不怨你。”

綠萼迫不及待道:“是奴婢!是奴婢!娘娘當時受了重傷,病倒在信王府。是我引帶銀杏與劉鉅去尋施大人的,如果施大人不知情,侯爺也不會被腰斬,娘娘就能好好地嫁給聖上,或者根本不必進宮。都怨奴婢多事。”說著握住臉又哭起來,“自娘娘行事以來,奴婢無日不責備自己。是奴婢害死了施大人和董大人。”

我一哂,卻也分不清此刻是哭是笑,只覺得唇角一顫,雙頰細細兩行溼冷:“你有大功,施大人為先帝而死,死而無憾。你何必為此事自責?”

綠萼搖了搖頭:“奴婢沒有娘娘想的這樣好。奴婢……奴婢只是想找藉口見施大人一面,奴婢從沒想過銀杏與劉鉅能這樣快破了懸案。早知會害死施大人,奴婢便忍著不去尋他了。”說罷低下頭,不敢看我。

我越聽越奇。原來高曜的死因偶然大白於天下,卻是因為綠萼對施哲難以抑制的相思之情。倒也不奇怪,畢竟在這皇城中,每一件情事,都勾連著國事。對綠萼,我心中有愧。

掙了片刻,我只得道:“你沒有錯,是我誤了你。你若願意,就代我去施府拜一拜施大人。如果泰寧君不反對,你就多留幾日也無妨。活著不能在一起,死了便盡一盡心吧。你也該好好想一想以後的路。”

綠萼怔怔道:“什麼以後的路?”

我微微一笑:“你不必像我一樣,明明心中憎惡,卻還要在皇城中度日。你可以選你喜歡的路走。”

綠萼焦急道:“姑娘這是要趕我走麼?”

我嘆道:“你知道每天精心服侍一個仇人,對他強顏歡笑是何等難過?直可說度日如年。我這一生,已無可轉圜。而你,大可不必。”

綠萼道:“姑娘——”

我笑道:“我可以為你指一戶好人家。如果你不喜歡嫁人,我可以安排你去越國夫人府。若泰寧君願意,你就留下來服侍她也好。畢竟施大人已經不在了,多個人懷念也沒什麼不好。”

綠萼囁嚅道:“服侍泰寧君?”

我與綠萼俱是一怔。恍惚還是那個夏日清涼的午後,采薇對綠萼讚賞有加:“這樣的丫頭還不好,乾脆送給我使好了。我身邊的丫頭婆子們,都沒有綠萼姐姐這樣的爽辣和口才。”綠萼認真道:“終此一生,奴婢只願跟著姑娘,服侍姑娘。”采薇本是玩話,這一番回答卻讓她訕訕說不出話來。

如今想來,那拒絕的答案不知承載了多少深情,才會變得不合時宜的沉重。八年過去了,她的回答從未變過:“奴婢與娘娘自幼相伴,卻遠不如銀杏懂得娘娘的心思,直至今日奴婢才體會到娘娘的煎熬。奴婢要陪著娘娘,這輩子都在娘娘左右。”

我欣慰道:“好。我們永遠在一處。”

景祐元年就要過去,下一個年號是太平。“創本之君,須大定而後正己,篡統之主,必速建以系眾心”[141],新君受禪,心中最渴望的是一個“平”字,尚且不夠,還要在字首一“太”字,方才有永世安穩之意。

元日乃啟春三十歲的壽辰,我早早備了壽禮,除夕那日命銀杏送去。銀杏回來道:“奴婢去的時候,皇后正在和皇長子看姑娘繪的肖像,想是皇長子裱了獻給皇后的。母子倆和樂融融,兩位公主也在膝下又說又笑。皇后一高興,還賞了奴婢好些東西呢。”說罷翻出荷包,卻是金錁子。金光燦燦的半袋子,鑄成四時花樣,絲帶吊在指尖,勒出淺淺一道暈紅。

我笑道:“壽禮是按製備的,並沒有多餘。皇后卻如此重賞,真好闊綽。”

銀杏道:“奴婢以為,這是皇后感念姑娘彌合他們母子親情的善意。”

我笑道:“皇后沒有皇子,說不定將來還要倚靠這個養子的。為著夫君的皇位,她已付出太多,自然一步也不能走錯。你既說她有善意,那你就好好收著。”

銀杏繫緊細帶,隨手將荷包丟入屜中:“奴婢要它做什麼?還是娘娘收著吧。奴婢以為,皇后當日要殺娘娘,多半還是忌憚娘娘,怕娘娘壞了事。事後皇后也曾向娘娘謝罪,多少還是顧念舊情的。再者,后妃不和,聖上整日在後宮,也不會高興的。”

我笑道:“你既這樣說了,我就姑且收著。彼此都有善意,日後皇太子被廢了,也好過些。”

銀杏聽聞“皇太子”三個字,面上僵了一僵,斟酌道:“娘娘說皇后事事小心在意,唯恐得而復失。奴婢斗膽也問一問娘娘,這一入宮,除卻皇太子,娘娘就真的不在意別的了麼?”

錦繡華袍,織紋蜿蜒,委蛇盤踞,綿綿不絕。死死裹住被玷汙的殘軀,衰敗到骨髓。我淡然:“我出身卑微,身無長物,從來就沒有什麼可付出的,自也沒有什麼可在意的。唯此一身,唯此一命,都交予先帝。”

除夕夜宴擺在了延秀宮。家宴清靜,服侍的樂工也只五六人而已,絲竹悠悠,清音嫋嫋,和風暢暢,香氛鬱郁。母慈子孝,夫婦恩愛,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洩洩。我不過略坐一坐,便告病回宮。

銀杏一面扶我登輦,一面道:“娘娘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奴婢看聖上眼巴巴地看著,就指望娘娘多留一會兒呢。這會兒回宮了也沒有好酒吃。”

我笑道:“難道我是為了喝酒?人家有兒有女的一大家子,我坐在那裡算什麼?皇后也未必喜歡我坐著,礙眼得很。”恰逢小錢依命來接我,我便問他,“菜餚點心都送去北宮了麼?”

小錢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笑嘻嘻道:“金水門下鑰前就送去了,簡公公收了。貞德皇后還賞了奴婢幾口熱酒吃。”

我嗯了一聲,一路無話。回到昭陽殿方才囑咐小錢道:“我不便總去北宮,你要多聯絡著小簡,常通聲氣才好。只是也要記得長話短說,別惹出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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