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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午後,州城荒僻的北門外突然車水馬龍,一片熙熙攘攘。聽說刺史老爺要在北門外的墳場上開棺驗屍,看熱鬧的百姓吃了午飯都擁出了北門,擠在一座已經掘開的墓穴旁,有秩序地圍成了一個大圈子。

墓穴旁搭著一個簡陋的蓆棚,棚裡臨時搬來了案桌、凳子。棚外兩條長凳上擱著一口黑漆完好的棺木,外面粘著許多泥土。棺木前的雪地上鋪了厚厚的蘆蓆,郭掌櫃正蹲在一個火爐旁使勁地扇火。

狄公坐在棚裡案桌後的一張靠椅上,喬泰、馬榮侍立兩邊。陶甘正圍著那口棺木細細地察看著。

轎伕將陳寶珍抬到那座被掘開的墳墓前停下,抽了轎槓、掀開轎簾,讓陳寶珍下來。陳寶珍拄著竹杖步履艱難地走向蓆棚。當她看到被掘開的墓穴,不由踉蹌了幾步,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面。

狄公用驚堂木在那張破舊的案桌上狠狠一拍,那聲音在這寒冷的荒野裡,聽起來尤其清脆響亮。

“少間本衙就要對陸明的屍身開棺驗檢,此刻屍親陸陳氏已到案。本堂開棺驗屍倘若一無所獲,甘受律法制裁。”

陳寶珍突然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哀求道:“老爺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恕我愚頑無知,屢次冒犯衝撞。可憐我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孀婦,我不得不要保護自己的名節,也要保護藍師父的聲譽。正由於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爺五十鞭的懲罰,想來這也可抵了小婦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懇求老爺千萬不要開棺,讓我那可憐的亡夫的靈魂得以超升。不然,我更死無葬身之地了,他日黃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見夫君。”說著雙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連連磕了三個響頭。

她給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後機會。

狄公心中微微一驚,冷冷說道:“本衙決意開棺驗屍,倘若無獲,屍親可以據實告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語,羅唣不休。本衙沒有十二分把握是決不會貿然下令開棺驗屍的。”

狄公大聲對衙役命道:“開棺!”

兩名衙役用鑿子撬進棺蓋,用鐵錘猛敲了幾下,棺蓋軋軋作響,很快啟起了所有長釘。另兩名衙役上前幫助將棺蓋放在長凳邊。四人用手巾將嘴鼻遮得嚴實,一面伸手進棺去將陸明的死屍搬了出來,放在地上的蘆蓆上。——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鼻退後,有的則延頸向前張望。

郭掌櫃在屍體旁安放了兩個白瓷香爐,裡面點燃了香。他用白紗巾將自己的嘴臉裹嚴實,換過一副白紗手套。衙役遞上熱水手巾,郭掌櫃用手巾將屍體輕輕拭了,然後開始細細檢驗。周圍所有的人——當事的狄公和陳寶珍,不當事的看熱鬧百姓——都全神貫注看著郭掌櫃熟練的動作。

郭掌櫃在屍體的後腦勺細細看了半日,搖了搖頭,又用銀棒撬開屍體的嘴,並仔細觀看了腐爛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臉變得灰白,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最後,郭掌櫃站了起來,在熱水裡洗淨了雙手,說道:“稟報老爺,陸明屍身並無一點施暴的痕跡,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斷定系死於疾病。”

陳寶珍冷笑了幾聲,正待嘲諷狄公,看熱鬧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殺了這個狗官!他玷汙了聖潔的墳墓。”

“撕下這狗官的官袍,包裹無辜受辱的屍身!”

“將陸陳氏釋放了!”

一片叫囂聲中,狄公穩步走出蓆棚外,臉色嚴峻。他說:“我將信守自己的諾言。”

他命四名衙役將陸明屍身重新裝入棺木,埋入墳墓,合了墓門。於是上轎回衙。陶甘留此料理一應善後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親隨都沒有去睡,圍坐在陰冷的衙舍裡默默相對。火盆裡的炭都燒成了白灰,誰都沒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燭火閃爍不定,寬敞的衙舍籠罩著一種悲哀的氣氛。

狄公終於開了口:“倘要從目下的絕境中救出我們自己,只除是意外發現新的證據,並且就在這一兩天之內。”

突然一陣敲門聲,衙役進來稟報說葉彬、葉泰兄弟叩見老爺。狄公十分驚訝,忙傳命葉氏兄弟進衙舍說話。

葉彬扶著葉泰慢慢走進衙舍,狄公忙讓坐。葉泰的頭和雙手都纏著繃帶,他臉色發青,身子極是虛弱。

葉彬道:“老爺,今天下午,四個農夫將葉泰從東門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個農夫看見他躺倒在雪地裡,失去了知覺,後腦勺嚴重擊傷,便將他揹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復了知覺,於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鋪子裡。總算沒折了一條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問葉泰:“到底出了什麼事?”

葉泰哭喪著臉,聲音微弱地說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趕,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擊了一下後腦勺,只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葉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別人,正是朱達元!是你將於康和廖小姐幽會之事吐露給他的吧?”

“老爺此話說到哪裡去了?這於康、廖小姐暖昧之事,並非我透露於朱員外,恰恰是朱員外自己最先知道——他親眼見著他們兩人乾的好事。但他卻從未告訴過別人。一日,我去朱員外家,在房門口忽聽見朱員外在房裡大罵於康,說他狗膽包天竟敢白日裡在他房中與廖小姐幽會。管家通報了我來拜訪,我走進房裡時,他卻十分平靜,於康也不知溜到哪裡去了。他照樣有說有笑,似乎並沒有不快之事。”

狄公撫掌笑道:“原來如此。但你卻利用偷聽來的秘密去訛於康的錢財。好在老天已懲處了你,以後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墮落,更不許去那賭窟、妓館了!”

葉泰沮喪地點了點頭,葉彬站起向狄公拜謝告辭。狄公送葉氏兄弟到衙舍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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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個州城沸騰了,憤怒的百姓成群結隊擁向衙門吆喝、叫囂,辱罵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勸阻。

早晨狄公騎馬去舊校場遛了幾圈,舊校場上的人群高聲辱罵“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擲。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緊閉了州街大門,整日不出。

陶甘、馬榮、喬泰三人則陪侍著狄公,寸步不離。只是彼此都心情陰鬱,緘默不語。

狄公開始料理辭職的一應善後事宜。喬泰、馬榮雖不甘心狄公就此丟了前程,整日外出尋訪陸陳氏的線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罵狄公,哪裡還能順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開顏欣慰的是狄夫人從太原來了家書,報道老岳母的病已痊癒。目下三位夫人正打點行裝準備啟程來北州任所。信中還問狄公需要她們從太原帶些何物來北州。狄公看罷,不覺心酸。他明白倘若陸陳氏之案日內沒有意外的突破,而陸陳氏又遞狀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妻子兒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鎮軍諸路兵馬都統來了一封緊急公函,公函說連日來北州暴徒千人騷亂邊庭,地方治安太壞,都統為之深表憂慮。他警告狄公,倘若幾天之內不將民風整肅、法紀嚴飭,邊庭萬一出現不測,聖上震怒,狄公可要人頭落地,殃及九族。狄公看罷公函,汗如雨下,憂心如焚。

他心裡明白,此際他倘若再不站出來向北州百姓宣佈自己的辭呈,交出印璽,摘下烏紗,北州的百姓決不會善罷甘休。他命陶甘撰寫一紙告示,擬定明日早衙當堂宣佈辭去刺史官職,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對馬榮、喬泰說:“此刻你們不要來打攪我的平靜,中午可來衙舍將我簽押的辭呈複寫了到州城各個角落張貼。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辭官,秩序必會安定下來,憤怒的群情也會頓時平息。”

陶甘、馬榮、喬泰三個忠心耿耿的親隨不禁抱頭痛哭。狄公一旦辭官,卷席擔囊回鄉,他們三人也只得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慘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傷。

狄公轉出街舍,回到府邸。——自從三位夫人啟程去了太原,狄公還是第一次回到府邸。狄公喚管家備下高燭紙馬、禮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饌果品,隨他去家廟祭祖。

狄公祭畢列祖列宗,從莊嚴肅穆的家廟回到衙舍,心情反覺舒坦,平靜。“禍福無門,惟人自招”,既然是自己招來這件無端的大禍,他當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於皇天后土和祖宗蔭德了。此刻他只求丟官莫丟命。他想起聖上頒賜給他的一封帛書,那是聖上御筆撰寫的一首讚詞,讚美狄公在蓬萊縣的出色成績。他盼望憑這御筆帛書的護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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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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