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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將他話打斷,說道:“此供就此為止,明日堂上再多細招來。現在,本縣尚有一節須問個明白,你亡父於畫軸夾層之中所留遺言,如今怎地不見了?”

倪琦憔悴的臉上又多了一層驚愕,答道:“只因原遺囑寫明家產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故我將它毀了,又將一份偽件插入邊框夾層之中,這樣,我自然就成了亡父全部遺產的推一合法繼承人了。我欲有所作為,手下就要有人,僅有家丁遠遠不夠,還要藉助胡人軍力,從沒有大宗銀錢是斷斷不行的。”

狄公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一切腌臢勾當均在本縣掌握之中。左右,將案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回到內衙,剛坐下,喬泰進來報稟,稱案犯均被拿獲,無一漏網。在北寮,獵戶負隅頑抗,多少費了些手腳,最終凌剛將他生擒。

狄公道:“如此甚好,不過我們須將烏爾金等六名番胡案犯火速押解京師,命凌剛挑選十名精細軍漢權作長解,明晨即領了公文,打點起程。若驛馬精壯,一路順當,七日內可抵長安。三名店主及四名軍卒就地審訊治罪。”

四名親隨幹辦圍成一個半圓,坐於狄公案前。狄公微微一笑說道:“有道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玉,如今酋首已被一網打盡,胡兵不戰自亂,必不敢輕舉妄動。”

喬泰點頭不迭,說道:“番兵胡勇能騎善射,若在壙壤之野交手,其威力實不可低估,但攻打金城湯池,他們則相形見拙。明夜錢宅望樓上不見訊號,他們斷不敢貿然進兵!”

(壙:讀‘曠’,原野。)

狄公道:“喬泰,自古有備無患,我們還是作些防備方好。此事一併委於你了。”又對四助手笑道:“連日來,諸位誰也沒有埋怨自己閒得無聊,我耳根自然也就清靜了許多。

洪參軍也笑道:“記得我們來到蘭坊之日,老爺就預言我們在此會碰到一些有趣的偏題、怪題,正可大顯身手,大幹一場,如今此話果然應了。”

狄公屈指一算,說道;“我們到此才七天時日,實令人難以相信,近幾日中我最大的心病便是不知錢牟的幕後人是誰。我深知,此患一日不除,蘭坊一日便不得太平。此可謂盲人瞎馬,厝火積薪,什麼禍端都可能發生。”

(厝:讀‘錯’,安置,措置;厝火積薪:置火種於堆積的柴薪之下。比喻危機已伏,尚懵然未覺。)

陶甘問:“老爺如何知曉倪琦便是此人?我卻沒見一絲痕跡。”

“不管案犯是誰,第一,他須通曉國事,第二,他須居於錢宅近旁,我們可依此順藤摸瓜。始時,我對吳峰有過懷疑,心想此人有膽有識,若冒險作惡,實不足為怪。況且他是將門之子,見多識廣,國事軍機,多有所聞,欲在暗中操縱錢牟並非難事。”

洪參軍插言:“再有一條,吳峰偏好番胡畫藝,看來亦不無緣故。”

狄公道:“此言甚是。但吳峰來蘭坊時日並不長。他的下處又離錢宅甚遠。若經常喬裝進出酒店,店主豈能全然不知?還有,從馬榮與獵戶一席話中獲知,吳峰被捕一事並未在反賊中引起驚慌,他們仍一如既往準備接應胡兵攻城。由此可知,吳峰不是錢牟的幕後之人。”

狄公又面對喬泰說道:“我正一籌莫展之時,你一句話使我心中頓時亮堂起來。”

喬泰聞言愕然,正沒理會處,狄會又道:“你稱我們假造巡邊官軍產生了兩個結果,這句話給我莫大啟迪。倪琦尚武之舉既可解釋為居安思危,枕戈待旦,以防胡兵侵犯之不測。亦可看成是他正厲兵秣馬,準備引狼入室,偷襲此城!一旦心中起疑。倪琦即是那幕後人物也就越看越象。第一,倪琦生於望族名門,自然通曉國事。第二,倪、錢兩家相距不到半里之遙,錢牟於門首升起皂幡,倪琦立即能可看見。我曾自問,倪琦既怕胡兵擄掠,本應居於東城門附近倪家舊宅,一有風吹草動便可出城進山躲避。但他卻離開這安全之地,偏選擇城西南角離水門甚近的危險地帶購置宅邸,這是為何?倪琦將錢宅兩名鬥劍高手弄到他門下,對此錢牟雖是不願,但後來也就聽之任之,這又是為何?答案只有一個:倪琦與錢牟原是一丘之貉。奪取蘭坊並在此邊鄙之區建立獨立王國,與朝廷分庭抗禮,此歹意正是出自倪琦。

“其實,這個答案錢牟本人早已告訴我了!”

洪參軍與馬榮不約而同問道:“老爺,錢牟何時如此說過?我們如何不知?”

狄公看了面前四名助手,粲然一笑道:“錢牟斷氣之前,我們都以為他要說‘你……’,只因一口氣上不來,一句話只講了一個‘你’字就一命嗚呼了。其實我早該明白,一個瀕死之人,一口中進出一個字都難,豈會說長話?他只不過想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一個殺害潘縣令兇手的名字,從而回答我的問話。而此名字即是倪琦,只是‘琦’字未講出口他就嚥了氣。”

陶甘以拳擊腿,點頭不迭。

狄公又道:“今日我進山拜見鶴衣先生,言未三句,他卻將‘你’一誤聽為‘倪’,我心中一亮,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錢牟瘐死之前四中吐出的一個字是‘倪’而不是‘你’!其實,老隱士未必當真聽錯,回顧他與我一席話,雖多有不著邊際、故弄玄虛之處,有的地方甚至妄下雌黃,但我思想來,他每句每字恐是都有所指,意味深長。”

(瘐:讀‘羽’;瘐死:囚犯在獄中病死。)

狄公慢捋美髯,一時沉默不語。又抬頭掃視面前四名親隨幹辦,說道:“明日堂上我就將倪琦謀反一案具結,潘縣令命案也就隨之了結。除此之外,丁虎國命案亦可審理完畢。”

狄公最後一句話使四名助手再次瞠目,禁不住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開來。

狄公道:“丁虎國書齋喪命之奇案已知端底,尋找作案人的線索就在作案現場。”

洪參軍道:“如此,案犯到頭來還是吳峰!”

狄公道:“明日堂上審理此案,你等自會明白丁虎國如何喪命,又是死於何人之手。”呷了口茶又說道:“今日我們所獲甚大,但仍有兩道難題尚無答案,一是白蘭仍不知去向,二是倪壽乾畫軸之謎仍未揭開。這第一件事實屬緊急,刻不容緩;第二件雖非十萬火急,也應全力以赴,不可懈怠。須知,倪琦犯謀反死罪,按律官府將沒收他一切家產。若是我們無法證實倪夫人母子有權繼承倪公所留一半遺產,這對孤兒寡母就會一世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受難無窮。可惜倪琦已將倪公藏於畫軸之中遺文毀掉,如此,這樣的證據亦就不復存在。即使倪琦堂上供出實情,亦無法改變倪壽乾終前病榻之上留下的遺言:畫軸歸倪夫人母子,其餘家產歸倪琦。上臺官府,尤其是長安戶部必據此口頭遺言將倪琦一切家產沒收充公。如此,除非我們解開畫軸之謎。倪夫人母子只得落個兩手空空。”

陶甘點頭,問道:“始時我們只知倪琦與一宗遺產糾紛有涉,卻不知他陰謀造反,而老爺從一開始就對倪家這個案子興趣甚濃,卻是何故?”

狄公笑道:“說來話長,你既問,不妨說於你們聽聽。我對黜陟大使倪壽乾心儀已久,記得昔年我仍在黌門就讀之時,便將他問理刑名之案例—一精心抄錄,其時他還是小小一縣之主。我將各類案例苦苦研求,一心習學他勘案之法。後又將他上書聖上的案本奏章細細閱讀,只見其文探驪得珠,蕩氣迴腸,文筆縱橫排奡,一瀉千里。我百讀不厭,愛不釋手,不但為滿目珠璣拍案叫絕,更為倪公一片赤誠,滿腔激情所深深感動。從此,我便將他視為終身楷模,夢寐以求有朝一日能拜識尊顏,親聆教誨,以了乎生之願。但其時他已官後黜陟,而我只不過是掙扎於坎坷仕途之中的一個無名小卒,何能如願以償!不久。我心目中的這位英雄突然致仕辭職,我為之愕然,自此心起疑團,百思不解。

(黌:讀‘洪’;黌門:學校校門,古時對學校的稱謂。驪:讀‘麗’;驪珠:寶珠,傳說出於驪龍頷下。奡:讀‘傲’,矯健有力,常用以評述文章風格;排奡:文筆矯健。)

“我來蘭坊後、於檔目中看到倪家這宗案子,心想細細研討一下倪門這場紛爭、對我這個一向視倪公為偶像的人說來,可起到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作用。更有一層,他那奇怪的遺囑猶如他從墳墓中向我發出了挑戰……”

狄公稍停,雙目直盯對面牆上畫軸,用手一指,說道:“縱有千難萬難,我也要解開畫軸之謎!自倪琦招供以來,倪壽乾的遺囑已超出了向我挑戰的範圍。我深深感到,務使倪壽乾遺孀幼子獲得應得的財產乃我義不容辭之責,特別是我不久就要將他長子送上西天,對此,我就更加責無旁貸。”

狄公立起,走到畫軸之前,四親隨幹辦也—一離座,再次凝神細看那幅神密的畫作。

狄公雙手背於身後,慢慢說道:“虛空樓閣!想當年,倪壽乾發現他長子雖和他一樣有將相之才,卻品行不端,心術不正,該是何等震驚!何等失望!這幅畫我已反覆看過多遍,每一筆都在心中記得一清二楚。本指望能從倪公東城門外別院中獲得些許線索,卻……”

狄公突然煞住話頭,俯身向前從下至上又將整幅畫細看一遍,然後慢慢直起身子,扭頭悠然慢捋長鬚,兩眼光茫四射,對四親隨幹辦微微一笑,說道:“有了!明日,畫軸之謎亦可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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