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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堂,狄公升廳審案,數百名百姓蜂湧進入衙堂。倪琦鋃鐺入獄的訊息不脛而走,番胡頭領被捕的傳聞則越說越奇,前來看審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將廊廡處駢肩看眾環視一遍,一面尋思如何開審。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於心計,慣於幕後操縱,此類人一旦原形畢露,精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駢:讀‘便[宜]’;駢肩:肩挨著肩,形容人多擁擠。)

狄公拔根火籤投擲於地,班頭領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於堂前石板地上跪下。果不出所料,一夜之間,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兩人。昔時那神氣活現,悠閒自得的樣子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憐相。這真是貓兒得勢雄似虎,鳳凰失勢不如雞!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日堂上已經開審,今日無須再將堂規重複一遍,你即將罪行細細供來!”

倪琦慢慢抬起頭來,低聲說道:“老爺,一個人到了今生無望,來世亦然這步田地,何苦不將案由端末講個明白!家父對我懷恨在心,我自然知曉。我雖懼他三分,卻也對他心存怨恨。早在黌門攻讀之時,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家父官居黜陟,雖在萬人之上,仍在數人之下,我卻要勝他一籌,決心寶祚登極,居至上之尊!多年來。我苦心孤詣,仔細審察西疆情勢。一則,蘭坊位處偏遠之區,長安對它鞭長莫及;二則,河西番胡內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間明爭暗鬥日趨加劇。故我認定若對其中一部或數部誘以重利,並以我三寸不爛之舌聯橫合縱,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歸順於我。一旦時機成熟,我就可利用他們拿下蘭坊,並以它為都,建立一個地跨胡漢兩疆的獨立王國。大功告成之後,我一面口頭答應向唐室俯首稱臣,一面則借與長安討價還價之機把延時日,以高官厚祿引誘河西別部頭領—一投奔於我,逐漸將疆域向西擴張。待我立足已穩,羽毛已豐之時,唐室又怎能奈何於我?”

(祚:讀‘作’,帝位。)

倪琦嘆息一聲,又說道:“我自信我外有縱橫捭闔,折衝樽俎之才,內能盱衡大局,熟知唐室綱政,但兵戎韜略之事卻是不甚通曉。欲成帝業,此三條缺一不可。我尋思錢牟於中正可補偏救弊,故決定借他之勇圖我大業。我首先慫恿他在蘭坊稱霸,又向他面授機宜,教他與上臺官府周旋之法。此舉正合他意,他感激涕零,對我自然言聽計從。錢牟一介武夫。雖有點小聰明,卻成不了帝王氣候,我只不過利用他在蘭坊的一舉一動來觀察朝廷的動靜,並借他之力作為我籠絡胡兵的本錢。我所以要爭取胡兵助我,一是因為錢牟雖早已控制蘭坊,。但若公開與朝廷對抗,他這點人馬卻不能濟事;二是因為若我手中無有兵權,錢車便不會心甘情願為我效力,擁我為君。

(捭闔:讀作‘百合’,或開或合。戰國遊說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攏的方法。)

(樽:讀‘尊;俎:讀‘組’。盱橫:觀察,盱:讀‘須’。)

“諸事如意,朝廷對錢牟在此倒行逆施並無所作為。如此,我決定按計行事,與番胡勾通,共商大計。正在此時,潘縣令到蘭坊上任,我寫給一番胡頭領的密書不期落入他的手中。我本不想壞他性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為之。即命烏爾金將他誘出城外,結果了他性命。錢牟得知我殺了縣主,怕朝廷興師問罪,大發雷霆。我從中巧作安排,教他瞞天過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場風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後,我遊說於各部落頭領之間,贈以重金,許以重利,最終聯合了三路人馬。雙方商定,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開赴此城,共圖大事。但自潘縣令遇害後,錢牟知道了我原有稱帝之心,胸中很是不服,我答應事成之後封他為鎮國大將軍,他仍不依。只是此時我已有胡兵做為後盾,他也不敢奈何於我,況我們二人的命運早已連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但有他從中作梗,我舉事的日期也就長期拖延下來。

“巡邊官軍隨老爺來到蘭坊,捕了錢牟,他手下門人亦樹倒猢猻散。他被捕後,我起事的絆腳石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但卻怕他於絕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時曾生出逃跑念頭。又一尋思,自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若如此,我多年來苦心經營的鴻猷大計勢必付諸東流,毀於一旦。後聽說他一直昏迷不醒,未供一字便死於獄中,這才放了心。但仍擔心有人走漏風聲,更怕不久大隊官軍要來蘭坊常駐,故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官軍無防,火速行動,立即起事。經烏爾金內外聯絡,今夜三路胡兵將會師於城西郊外,一見錢牟宅邸望樓上火起,便強渡界河,從水門入城。不期老爺神機妙算,先下手為強,使我功虧一簣,黃粱一場。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卻心中許多煩惱。”

(猷:讀‘由’,計劃,謀劃。)

廊廡處看眾議論紛紛,慶幸滿城百姓免了一場劫難。

狄公喝了聲“肅靜”,又問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馬?”

“步卒三百,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責?”

“平日我儘量藏而不露,也就沒與他們見面,只命烏爾金相機收羅十數名本坊亡命之徒於今夜接應胡兵,帶領他們攻佔縣衙及四大城門。老爺若問烏爾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書辦將供詞念讀一遍。倪琦聽後於供單上畫了押。

狄公正顏道:“案犯倪琦,陰謀造反,身犯死罪。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處凌遲。本縣念你不打自招,將備文求請上臺官府成全你一具整屍,如何發落,長安自有定奪。”

看官,這磔刑與凌遲均為酷刑。磔刑即五馬分屍或五牛分屍,用五匹馬或五頭牛拴了案犯人頭與四肢,將人體分開。凌遲亦稱剮刑,施以謀反大逆、弒君殺夫者。先慢慢分離臠割犯人肢體肌,再將頸脖刌斷。受此二刑罰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到整屍了。

(臠:讀‘孿’;臠割:分割,切碎。刌:讀‘村〔三聲〕’,割。)

堂役將倪琦押出大堂之後,狄公對堂下看審的百姓說道:“天網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縣已將眾賊首一網打盡。今夜胡兵不見望樓訊號,斷不敢貿然進兵。但萬事有備無患,故本縣仍下令嚴陣以待,以防不測。你等體要驚慌,各自回去好自為之,諸事聽從各坊坊正、裡甲安排。我蘭坊垣高牆厚,固若金湯,更兼軍民一心,以逸待勞,定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況胡兵多為倪琦所矇騙,一旦醒悟,必不肯為他賣命!”

堂下眾人聞言,頓起歡呼。

狄公一拍驚堂木,宣道:“現在審理丁虎國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籤,班頭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吳峰於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衣袖中取出紙盒一隻,推出桌沿,掉落在吳峰面前。此盒乃從丁虎國袖中尋出,被黑鼠咬壞的一角早已修復如新。吳峰低頭看了,心中納罕。

狄公問:“吳峰,你曾見得此盒?”

吳峰抬頭答道:“老爺,此類紙盒乃為店家出售果脯蜜餞所用,鼓樓邊市場上不下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買上一隻,嚐個新鮮。這類紙盒我雖看過無數,然地上這一隻卻是從未見過。從盒蓋上有壽字看,此乃給人祝壽的一份禮品。”

狄公道:“此盒確是一份壽禮,內裝香甜蜜棗,不知你願不願嚐嚐滋味?”

吳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說道:“謝老爺賜賞,吳峰遵命就是!”遂開啟盒蓋,見九枚蜜棗整齊排於白紙之上,用食指按了,揀一鬆軟的放入口中,將果肉吃了,果核吐於地上,問道:“這蜜棗端的好吃,小生意欲再嘗一隻,不知老爺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饒舌,你退下站過一邊!”

吳峰立起,環顧左右堂役,不見有人抓他,便退後數步立定,舉目瞧一眼狄公,只是納悶。

狄公喝道:“帶丁禕上堂!”

丁秀才於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父親為誰所害。本縣已勘查明白。此案盤很錯節,本縣並不偽稱已將細微末節統統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壞他性命,其手段也不止一種,卻是千真萬確。今日堂上只涉及殺人成功之法,其餘一概不論。只因吳峰與此案毫無關聯,故本縣將你原訴駁回,了結丁、吳兩家這場官司。”。

廊廡處看審的人聞言無不驚奇,紛紛交頭接耳,輕聲私議。丁秀才沉默不語,沒再指控吳峰。

吳峰見狀,一旁插上話來:“多謝老爺卓裁,為吳峰洗刷去這海底沉冤。自古黑貓偷饞,白貓不能遭災,我吳峰做得端,行得正,豈懼小人讒言!”說完向丁禕瞪了一眼。又轉向公案,一問狄公道。“但不知老爺可曾尋得白蘭下落?”

狄公未及開言,才只搖了搖頭,吳峰則早轉身分開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門走去。

狄公也不理會,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身看看這管狼毫,將其來歷說與本縣聽聽!”一面將手中毛筆遞了過去,筆管空心一頭直對丁秀才面門。

丁秀才見物不禁一驚,從狄公手中接了,將筆頭轉向自己,又低頭看了筆管上文字,點頭道:“老爺,見了刻於筆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來了。幾年前,一次家父讓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貴玉器玩好,亦將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開開眼界。他說此物乃一友人提前向他祝賀六十壽辰所贈的厚禮,卻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說此人自覺自己壽數已終,故將此壽禮預贈於他。家父視此饋贈如無價之寶,給小生看過以後即與他所藏各式玩好一起鎖於原匣之中,直至慶賀六十壽辰當日,才取出為其所著《邊塞風雲》作序。”

狄公正色道:“這管狼毫就是殺害你父親的兇物!”

丁秀才復將手中之筆反覆端詳了,只是迷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筆管細瞧良久,仍連連搖頭。

丁秀才一舉一動狄公均看在眼裡,見丁秀才搖頭,索回毛筆,說道:“且讓本縣做與你看。”狄公從衣袖中取出小木棍一根,高舉手中亦讓眾人著了,說道:“丁虎國喪命於插入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這根小木棒乃照了這把匕首的形狀仿製而成,現將它插入空心筆管之中。”

小木棍不粗不細正可插入,只因比實物長了許多,故插入約二寸時即被卡住。狄公將筆交於馬榮,命道:“將木棍壓下去,伸直手臂,再飛速將壓住木棍的手指移開!”

馬榮—一做了,剛移開手指,那木棍便飛出筆管有三尺多高,掉落地上。

狄公從容道:“這管狼毫實為一機巧殺人兇器,其空心筆管之中壓了彈簧,用松香凝住,再將小匕首插入筆管之中。”狄公開啟一隻小盒,小心翼翼將小匕首取出,又說道:“這圓圓的把兒正可插入筆管,彎彎的刀刃亦緊貼了管壁,這樣,小匕首既掉不出來,從外面也無法看見。

“有人將這管狼毫作為壽禮贈給了丁虎國,從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但凡新筆,筆頭上總不免有飛毛,丁虎國用筆之時,就會於燭焰上將筆管下端岔出的飛毛燒掉。一旦筆管內松香於燭焰旁受熱熔化,彈簧一鬆,小匕首立即就會飛出,不插進他咽喉也刺進他面門。”

丁秀才聽了,始時茫然;後又驚恐萬狀,叫道:“老爺,這可怕的殺人的物竟是何人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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