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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早將自己是誰刻於筆管之上了。若非如此,本縣怕今生也查不出你父親到底死於誰人之手。筆管上共有十三個文字:丁翁六秩華誕之喜,寧馨簃敬題。這寧馨簃便是作案人書齋之名。”

“此為何人?小生從未聽說此間有一書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日本縣方知這寧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壽乾,除他一名至交之外,誰也不知他有一書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高聲歡呼。

一陣喝彩狂呼之後,狄公道:“丁禕,你亡父生前做得何奸詐邪惡之事,致使黜陟使倪壽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罰將他處死,也許你比本縣更加明白。但倪壽乾早已不在人世,本縣無法再審這個案子,故宣佈此案到此了結。”

狄公驚堂木一擊,退堂自回內衙。

堂下看審的百姓魚貫走出大堂,邊走邊議,丁虎國命案,如此結局,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狄公足智多謀,一識破筆管機關,破了奇案,致使看眾個個敬服,人人稱頌。但亦有幾名老者見蜜棗盒之事沒有下文。心中不解,他們預料這中間一定還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卻見吳峰已候他多時。吳峰施禮畢,懇求道:“方伯,聞你正尋白蘭下落,若蒙不棄,請准許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遲疑,說道;“吳相公,你為小女吃盡詿誤之苦,我實不敢再難為於你,但你一片至誠,推卻了有乖人情,就答應你了。不過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遂別了吳峰。徑去縣衙大門。觀審的百姓正蜂湧走出大門,丁禕亦隨人流上了街市。方正看得明白,追上前去對丁禕說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請你去內衙書齋少敘。”

(詿:讀‘掛’,連累。)

狄公於內衙書案後坐了,四親隨幹辦圍坐於書案之前。陶甘早將筆管鋸成兩半,露出了管內松香與彈簧。

方正將丁秀才引進內衙。狄公對四助手說道:“我與丁秀才有話閒敘,你等請退。”

洪參軍等三人起身走出大門,惟喬泰站立不動,說道:“老爺,喬泰請留!”

狄公眉頭顰蹙,見喬泰面色鐵青,心中詫異,略一思索,命他於書案旁凳上坐了。丁禕也想坐下,但縣令沒言賜坐,遲疑一陣,仍立於原地。

狄公開言道:“丁禕,你父親丁虎國既已離開人世,故本縣未在大堂之上將他罪行公之於眾。你是他的獨生兒子,本也不願在你面前翻他屍骨,只因一特別原因,才不得不向你言講明白。

“你父親被迫解甲歸田,本縣底裡盡知。昔年本縣於長安刑部司抄繕之職時,有幸見到丁虎國一案的秘密文字。只因你父親手下的受害者無一倖存,故案卷上並無他罪惡行徑的詳細記載,但從吳龍將軍所獲大量間接證據來看,我八百官軍將士的性命均斷送於你父之手,這一事實卻無可辯駁。

“慘案驚動宸聽,聖上龍顏大怒,意欲將他立斬於午門,以祭殉難將士冤靈。但再一轉念,軍中有人正愁天下不亂,若將慘案真相公開,這些人必藉機煽動,軍中必譁,社稷必亂,故將案情暗中藏起,只降旨賜你父辭職隱退,永不錄用。倪壽乾乃一剛正不阿之人,決意親懲你父,令其罪有應得。他辭官也來到蘭坊,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討還血債,為國除奸,為死難將士報仇。既然他不能違了聖意公開取你父親首級,便造出這巧妙機關要了他的性命。對於黜陟使的所作所為,本縣不想多加評說,在此只想向你講明,對你父親丁虎國一案的始末,本縣知道得一清二楚。”

(宸:讀‘辰’,帝王、王位的代稱。)

丁秀才默默不語,只低頭看著地面,分明他也知曉父親罪行。

喬泰端坐於小凳之上,雙目一眨不眨,直視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長又黑的美髯,又說道:“丁秀才,你父親一案本縣已向你說破,現在再來說你本人。”

喬泰聞言立起,對狄公道:“喬泰請退!”

狄公點頭,喬泰離去。

狄公一時間沒有開言。丁秀才誠惶誠恐抬起頭來,見狄公雙目怒火燃燒,嚇得不由向後倒退三步,又低下頭去。狄公緊握座椅扶手,身體前傾,冷冷說道:“丁秀才,為何不抬眼看看本縣?”

丁禕略略抬頭。眼中充滿恐懼。狄公突然喝罵道:“蠢才!你自作聰明,以為你的腌臢當可以瞞過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壓住怒火往下講,但言辭鋒利,句句投槍,字字利劍,丁秀才聽了,嚇得畏縮一團。

“圖謀毒害丁虎國之人並非吳峰,而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不孝之子!身為人子,做得此等傷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弒父之心,只恨未得機遇,難以下手。吳峰來到蘭坊後,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吳兩家世仇掩蓋悔罪行的主意。你一面對吳峰竭盡造謠中傷之能事,一面暗中監視於他,趁他外出或下樓酗酒之機,偷偷溜進他畫室,將蓋了他圖章的紙張偷了出去。”

丁禕剛欲開口狡辯,狄公以拳擊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說道:“你父親六十壽辰那日夜間,你早將染毒蜜棗納於袖中。席散,你與管家送你父親離開壽堂去書齋將息。你父親啟鍵開了書齋大門,你請晚安跪拜於地,趁管家入房燃點書案上兩支蠟燭之機,於袖中取出禮盒,默默呈贈你父。你無須開言說話,一見盒蓋上‘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等字,你父便知是壽禮無疑。你父向你道了謝,將紙盒納入衣袖,此時管家出得房來,”他以為你父在將鑰匙放口袖中,謝你是因為你向他叩頭請安。但在管家進房點燃燈燭後再走出房間這段時間內,你父親為何一直手拿鑰匙立於門首?為何不開門以後隨即將它納入衣袖?不消說,管家瞧你父親納入衣衫舊9並非鑰匙,而是裝了染毒果脯的紙盒,是喪盡天良的忤逆子殺害生身父親的兇物!”

狄公目光如劍,直刺丁禕雙眼,刺得他渾身觳觫,卻又不敢將視線移開。

(觳觫:讀作‘胡速’,恐懼得發抖。)

狄公壓低聲音:“最終你父親並非死於你手,他還未開啟紙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飛出,結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這才舒了一口氣,連咽幾口唾沫,結結巴巴問道:“老……老爺的高論,小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欲弒殺親父?”

狄公立起,書案上拿了存入丁虎國案卷之中一的詩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罵道:“畜牲大膽,竟敢如此問話!你胡亂塗下的這首無聊豔詩,不僅明白道出了那淫婦乃作痛恨親父之根源,也將你們這對賊男女淫亂之罪暴露無遺!”

狄公將詩稿向丁禕臉上扔去,怒道:“看著你這骯髒情詩中都胡寫了些什麼!你二人於香羅帳中心醉情痴.典章毀盡,倫常丟光,還盼花好月圓,成鸞鳳,配鴛鴦,一時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膽相照,又是愁腸寸斷。凡此云云,說出口真是有汙清廳。你這個衣冠禽獸,竟與親父之妻王月花通姦亂倫,該當何罪?”

丁禕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一陣囁嚅,才結巴道:“老……老爺,這首歪詩乃小……小人一次於青樓吃花酒之時為一花姐即興而作,實不敢對家父偏房側室心存邪念,萬望老爺細斷明鑑!”

狄公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喝道:“業障還敢抵賴!這詩中‘無章典,忘綱常’六字姑且不足為據,你隱於最後四行詩句句首之中的‘月花心肝’四字難道還不是你犯罪的鐵證麼?”

書齋內一片沉靜。狄公壓下火性,又說道:“本縣本欲將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拿到大堂鞫審定罪,尋思刑律以修復犯罪造成的損害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無損害可以修復,也就不將你二人的醜事立案公審了。但如同不能讓毒瘡任意漫延一樣,毀典亂綱之罪犯亦不能不受懲處。一根樹枝生蟲朽爛,園丁就將它伐去。以保全樹。丁門千年古樹之上出了你這根朽枝,也必須砍掉。你回去仿效園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轉身,灰頭土臉,黯然走出內衙,恍如夢境。

有人推門。狄公見喬泰進來,、轉怒為喜,忙說道:“喬泰,快坐下!”

喬泰於一張小凳上坐了。臉色仍然鐵青,開門見山說道:“老爺細聽我言。十四年前,北疆胡戎犯境,邊關告急。皇上降下聖旨,欽命丁虎國將軍統領三萬將士赴邊庭禦敵。是年秋天,番將白天彪率胡兵一萬餘眾越境討戰,於牛頭山腳下將丁虎國中軍大營八千人團團圍住,遺番使送來戰表一紙,欲與我決一死戰。其時敵我兵力相差無多,又兼敵長途跋涉,且征戰於他鄉異土,人生地疏。與之相比,我軍以逸待勞,既得地利,又得人和。若丁虎國趁敵立足未穩率軍迎戰,未必不能取勝。面對白天彪的包圍,眾將校力主出戰迎敵,諫道:‘如今大敵當前,我六尺血性男兒當衝鋒陷陣,血灑疆場,豈能苟且偷安。畏縮不前?’但丁虎國貪生怕死,置吳龍等眾將校苦諫於不顧,一意主和,將番使待為上賓,並暗中與之密議,許下金銀錦帛以換取白天彪退兵。哪知白天彪得寸進尺,言稱非取我軍首級數百,令其搶挑人頭奏凱而歸方可退兵。丁虎國假裝採納眾議,出兵退敵。便以截斷敵軍逃路為名,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蘆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計,還以為丁虎國改弦易轍,決心抗敵,一聲令下,所率八百勇士殺出重圍,是夜兼程向此咽喉要道進發。我軍浩浩蕩蕩進入谷中,正欲安營,忽聽三聲炮響,方知中計,待欲撤出,谷口早已被敵軍死死封住。二千胡兵居高臨下,滾石如雹,飛話似蝗,一齊向我軍撲將下來。我軍雖浴血奮戰,終因腹背受敵,寡不敵眾,全軍覆沒。胡兵割下數百人頭,挑於戈矛之上,鳴金而去。

“梁都尉與五名校尉均中箭身亡,被別成肉漿。第六名校尉頭盔上吃了一箭,昏暈跌落馬下。隨後他的坐騎連中三箭,正好倒於主人身上。這名校尉於番軍離去後甦醒過來,舉目一瞧,無頭屍體滿山遍野,慘不忍睹,八百健兒除他一人之外,無一倖存!”

說到此處,喬泰的聲音變了,汗珠從憔悴的臉上涊涊而下。定一定神,又說道:“此校尉滿腔悲憤,風餐露宿。一路尋回京師,將丁虎國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稱丁虎國已經解甲為民,今後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聞得此言,一氣之下卸卻戎裝,立誓欲親斬丁虎國人頭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靈。從此他改名換姓,浪跡江湖尋訪丁虎國下落。後於綠林中結識一名好漢,二人結為兄弟,相依為命。一日他于山林一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賢明縣主,便投在他的門下。這位縣主對他言傳身教,諄諄誘導,將他心燈撥亮,他……”

(涊:讀‘碾’,出汗的樣子。)

喬泰聲音顫抖,淚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這位親隨手辦一眼,說道:“喬泰,如今丁虎國已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只是命中註定你的青鋒錕鋙不該為老賊的汙血所染,最終倪壽乾結果了他的狗命。

“適才你對我言講之事就此為止,你我都不得再對他人說起。不過,當初我們結識之時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離我而去。今你仇家已除。我知你心在軍中,故不想違你心願,將你強留在此。我意尋一口實,將你送往京師,你帶了我將你薦於兵部尚書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個都尉之職!不知你對此意下如何?”

喬泰淡然一笑道:“老爺升遷長安之日,便是喬泰去京師之時。只要老爺不棄。喬泰情願侍候老爺,終身不離。”

狄公聞言大喜,說道:“好!一言為定!喬泰,你誠心隨我,如此深情厚誼,我當鏤骨銘心,沒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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