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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立在新月橋橋面上,無限感慨地俯瞰著橋下粼粼閃光的波浪,不禁喟嘆頻頻。

“逝者如斯。每想到昔日京城的繁華景象我不覺要潸然墮淚。記得閒常時節裡這橋面上舊貨攤挨肩,行人摩踵。入夜燈光彩飾,五色璀璨。倚欄吹蕭者有之,步月吟詩者有之,乘酒放歌者有之,男女約會者有之,拄杖賞遊者有之——一派盛世昇平景象。更莫說那新春、上元、端午、中秋等佳節了。而如今陰風慘悽,滿目蕭索,路有白骨,鬼哭人怨。就是這河水也都發了臭,魚蝦兒都漸漸死絕了!”

陶甘道:“老爺莫要憂慮過甚,反傷了金玉之體。城裡情況已開始好轉,喬泰、馬榮已派人掘開新渠,引渭水進城,並封鎖了所有的陰阱,隔絕了染上病疫的病人。死屍焚化也有條不紊。盧大夫說過只要城裡飲水一潔,這癘疫的蔓延便受阻抑。大凡癘疫都因這飲水的不潔造成的。”

狄公道:“天災不單行,還惹出許多人禍。對那班乘危亂犯科作奸、殺人打劫的人,必須嚴懲不貸!”

陶甘的話頭又轉到了葉奎林一案。

“作案現場——枕流閣的長廊裡跳進了第三者,這案子便又複雜了幾分。”

狄公道:“泅水並不很難,不過要從水裡沿那根十來丈高的石柱爬上窗臺則非常人所能辦。我又想這第三者跳進長

廊時,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經離開,抑還是他們原來與第三者便是一黨,早已勾結,專等著協合下手。再說葉奎林掄起花瓶究竟要砸向淮?是那拉皮條的男人,還是突然闖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個設想,這闖入者會不會是何朋?”

“什麼?老爺你說闖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驚。

“嗯,那個早被削了爵位而還自稱將軍的何朋。他是長安舊世族的嫡裔,‘梅、葉、何’的‘何’——葉夫人的女僕對他的敬意與她對葉奎林的仇恨很能見出些端倪。再說,葉奎林會不會故意打碎花瓶,讓人對花瓶上的柳園圖引起注意,提示後人勘破此案的線索。我發現花瓶上的柳園圖與河對面何朋的府邸竟是十分相象。”

陶甘捻著左頰上的三根黑毛,慢慢點頭,說道:“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女僕不是說葉奎林是個殘忍狡詐的人麼?難說他不會想出這麼一條為自己雪冤復仇的絕計。”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說:“陶甘,我倆既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門,何不索興作一次不速之訪。柳園圖的設想固然跡近無嵇,但何朋或許倒能向我們提供更多的葉奎林的近況。我也可暗中揣測桂花的話是否屬實。”

他們走下了新月橋,迎面便見沿河的白沙堤一行翠柳嫋嫋擺舞,輕風徐來,涼意習習。一路繞進去,只見竹篁深處,聳立著二座松木、杞柳、竹子扎就的門樓。門樓外懸著塊匾額,上書“柳園”兩個碧綠隸書。峰迴路轉,曲徑通幽,柳蔭疏密間望見河水粼粼閃光,遠遠影綽綽一翼水亭。

過了一座小石橋,抬頭便見一幢美輪美矣的樓閣,碧瓦黃甍月光下仍可依稀辨出。朱漆大門上裝飾有金色柳葉圖案。

陶甘敲了敲門上的銅環,半晌不見動靜。陶甘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這才聽得門裡有人走動,接著大門吱嘎一聲開啟,閃出一個虎背猿臂,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他手中擎著一支蠟燭,寬大的衣袖撩得很高。他大聲問道,“你們找誰?”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攝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傑老爺專來造訪何朋相公。”

“天哪!原來是狄老爺大駕賁臨,何某行動怠慢、言語衝撞。萬望狄老爺寬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荒疏禮節。”說著偷偷向狄公看覷一眼,心中大生狐疑,不由躬身一旁站定。

狄公笑道:“我正與衙署長史陶甘閒步到此,別無要事,只想討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便則個。”

“這個好說。狄老爺駕臨敝舍,蓬蓽生輝,何某當親執壺盅,聊獻敬意。——好在舍下清閒,只我一人守留。狄老爺,陶長官,不妨內院用茶,寬坐片刻。”

何朋引著狄公、陶甘穿廊軒,過廳堂,進得內院。揀了個臨水亭榭剛待坐下,狄公道:“何相公,我想還是回到適才那臨河的樓閣上去吧,那裡正可觀賞這柳園內外的月光水色。再說,衙門裡的轎伕過一會便來新月橋上接我們,俯瞰窗下,正不誤事。”

“狄老爺主張的是。實不相瞞,我適才正在那樓閣上打盹哩。夜來月華照水,水波映月,別有一種怡人情性的風味。”

何朋說著又引著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欄杆繞過一座花園假山,側門進到一問廳堂。從廳堂後穿出迎面便是那幢臨運河的樓閣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那樓閣,便推開了臨運河的兩格窗戶。狄公望去正見到河對面葉府枕流閣長廊的那個支立石柱的窗臺。何朋讓客人靠桌竹椅坐定,點亮了供案上銅燭臺的兩支大蜡燭,自己也便拉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環視了整個樓閣,見後牆上掛著許多戈矛弓箭,正中一幅帛畫,畫的是一位英武的將軍戎裝策馬正陣上歸來。牆角的大床上披著一張虎皮,整齊堆著兩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嗜打獵,當年這運河兩岸還是一片林木蔥蓊的野樹林子,舍下只是一個狩獵的茅篷。往事如煙,不堪回首。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疆土,海內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傳下的爵位削了,食邑丟了。我三代將門之後連佩一柄腰刀都不容許。哈哈!這柳園成了我何家唯一的產業。不承權輿,何必哀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飲酒、打獵成了我的嗜尚。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測。關東來的大大小小文武百官擠滿了長安城,我只好天天龜縮在這柳園內品茶、打盹了。有時也去對面侯爺府上吃盅酒,葉侯爺雖也籍沒了莊園、食邑,但比我有錢,天天卻是摟著女人尋歡作樂。我則還是喜歡到鄉間去打獐子、野兔。”

“那麼梅亮呢?你閒常也與梅亮過往麼?”狄公插了話。

“梅亮雖也是關內世家,晉紳抱笏的時代過去了,但他卻恬不知恥,專一夤緣官府,阿諛逢迎。生財有道,成了鉅富。究竟蒼天有眼,跌死在樓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說罷偷眼又看了狄公一瞥。

狄公不悅。又問:“何相公適才說葉奎林天天尋歡作樂,你可知道近十天來常去葉府的歌妓是什麼名號?外面已經流言紛紛了。”

何朋臉色陰鬱,答道:“狄老爺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說她的?我見過她一兩回,她的歌舞如瑤臺廣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樣也俊俏風流。就是昔時聖上的教坊司裡也挑不出相彷彿的來。”

“何相公可知道這珊瑚小姐是哪個行院的班頭?“陶甘問道。

“葉奎林偏這一項不肯吐個口兒——他不許我單獨同他們閒聊。”

“他們?你指的是還有個拉皮條的?”

“我只見過一面: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兩個肩膀有高低,背脊象是有點駝,但能打得一手好鼓。”

“何相公,今夜對岸葉府裡出了點亂子,你站在這窗戶前望去時,見到有什麼異樣麼?葉府那沿河的一條枕流閣長廊,這裡望去真是盡收眼底啊!”狄公開始旁敲側擊。

何朋搖了搖頭,答道:“我今夜喝了點悶酒,很早就關窗,不曾仔細看過對面動靜。記得對面長廊裡只是一片漆黑。”

狄公道:“珊瑚今夜去了葉府。那長廊裡出了事!”

何朋一驚,忙問:“出了事?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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