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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甘不解,間道:“老爺,你認為黃掌櫃認識這個死人?”

“不!我思量來死屍也可能從山頂抬下來,我只問問他昨夜山上有無遊民或暴徒的鬥毆,再順便問他一聲這山上除了他和那開當鋪的藍掌櫃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居住。”

狄公又接著說:“從死者的形跡看很像個遊民或匠工之屬,但他的臉面卻又彷彿是個念過書、有教養的人。他有這枚戒指無疑相當富綽,但他臉色黝黑,手足胼胝,卻又像是常年在外沐風櫛雨,顛沛奔波。”

陶甘不以為然,說道:“我並不認為單依憑了這枚戒指就證明死者非常富有。老爺,遊民和偷兒、乞兒的都常常死死抓住一件偷來的珍寶不鬆手,他們偏執地認為這珍寶與他們的命數息息相關。”

回到衙裡,狄公忍不住又將那枚金戒指拈在手上苦苦思索。

“陶甘,這案子端的有些蹊蹺,那砍去的四個手指想來真令人不解,莫非兇手殺害他之前先折磨他,逼脅他供出某事的真情?或者是砍掉那手指只為了滅去手指上的某種痕跡,使人無法辨認死者的姓氏身份。”

陶甘慢條斯理地捻著左頰上那三根長毛,說道:“者爺的話已道出了些端倪。那間荒涼的茅棚經常棲息有外鄉的遊民和不法的暴徒。老爺可知道那些遊民和暴徒大多有幫會組織,每個幫會又都有自己獨特的宣誓效忠於幫會頭目的方式和傳統,切去一節小指的做法是很普遍的。如果這起殺人案果然是幫會內部的自相殘殺,那兇手也許會有意砍去死者的四個手指以遮蓋死者原已切去一節小指的事實,這樣,有關爭鬥和殘殺的作案背景就無法探測了。”

狄公聽罷不由叫絕。

這時仵作恭敬地呈上了驗屍格目,稟道:“死者約五十上下年紀,死前沒有病疾和形體缺陷,也沒見鬥毆、搏擊的跡象,系被鐵錘之類的兇器擊破腦顱斃命的。死者左手四個手指當在被害前後切去,死者被害時間約在昨天深夜。”

仵作停了一停,又繼續稟道:“至於那四個指頭是如何切下的尚無法確定。死者左手殘留的指骨沒有碎裂,切面整齊平滑。依我看來只能是一種特製的切削器具才可切得如此乾淨利落,而一般刀斧劍器則把傷面斬得參差不齊,殘破不堪。但死者顯然沒有反抗和掙扎……。”

狄公問道:“死者的腳如何?”

“回老爺,死者腳底長著一層厚繭,走路不少,他生前可能是個遊民。”

“衙裡有人認出他了嗎?”狄公又問。

“回老爺,衙裡沒人認識他。”仵作答道。

“多煩先生指教,你先回去吧,有事再來央煩於你。”

仵作退下後,捕快將黃掌櫃帶進了書齋。

黃掌櫃生得五短身材,且背弓微有點駝。白淨的臉皮表情淡漠,下頷幾莖山羊鬍子油黑髮亮,衣帽衫袍上下十分齊整。他一見狄公,慌忙稽首拜揖。

狄公還禮讓坐,示意管家上茶,一面笑吟吟他說道:“勞煩黃掌櫃枉駕前來,你大可不必拘柬,此地不是公堂。我只想問問山頂上一些情況,當然你整日都在鋪子裡忙碌,但想來掌櫃是在山頂上貴宅宿歇的吧?”

黃掌櫃唯唯答道:“老爺所言甚是,這時節山上比城裡涼爽得多。”

“聽說昨夜山上發生了遊民之間的鬥毆?”

黃掌櫃微微一愣,慢慢答道:“老爺不知從何聽來。昨夜山上甚是寧靜,不曾有什麼騷動。閒常山腰的林子裡雖有許多遊民、乞丐歇宿,但他們很少鬥毆、喧囂,更不敢闖入我們的房宅,何況我們都有高牆衛護。說實在,如沒有那等討厭的人出沒,這山林真是一個清涼幽靜的去處。夏天裡整日紫霧繚繞,風景如畫。”

狄公笑道:“想來掌櫃並未遍問你的家人奴僕,鬥毆就發生在貴宅後的密林裡。”

“老爺,這又何需遍問?昨夜我自己就一直在家,也沒聽見宅後有什麼騷動。噢,老爺不妨去問問我的緊鄰藍掌櫃,他時常倒是個夜神仙,睡得很晚。”

“我再問你,這山上除了你和藍掌櫃兩家,還都有誰居住?”

“回答老爺,目下只我們兩家,山上另外還有三幢宅子,那都是京師的官商消夏別館,此刻他們尚未搬來,故還空著。”

狄公嗯了一聲,說道:“好吧,你可以回去了。呵,黃掌櫃不妨也去認認一個人,或許在這山上山下見過他的蹤影。”一面吩咐捕快帶黃掌櫃下去辨認死屍。

去了一盞茶時,捕快回來稟狄公說,黃掌櫃也不認識這死者,並說黃掌櫃告辭時留下言語,以後衙里老爺來喚,隨即便來。

狄公微微點頭,陷入沉思。

陶甘說:“老爺,我看是否有這樣的可能,即死者是在城裡的酒店或窯子裡被殺的。”

狄公搖了搖頭,說:“倘使那樣,兇手會將死屍埋在地下或扔到枯井裡,而決不敢冒險將死屍搬上山坡去,況且一路還得經過衙門。罷,陶甘、此刻你拿著這枚戒指到城裡各家當鋪、櫃坊和金銀號去讓他們認認,或許他們中有人倒能知道這枚戒指的主人是誰。”

陶甘拿了戒指走後,狄公吩咐沏了一盅濃茶,獨個呷著,慢慢思忖。死者雖然被認為死於一夥遊民之間的爭鬥殘殺,但有一個疑點卻始終縈繞在狄公的心上;那死者不像是個遊民、乞丐,而倒是個有教養的有錢人,並有堅韌的性格,經歷過長途跋涉。他感到迷惑,但他暫時不想把這個疑點告訴陶甘,怕挫傷了陶甘主觀想象的滿腔熱情。

狄公嘆了一口氣,放下茶盅,信手翻閱了一下桌上的一厚迭公文。這迭公文都是有關鄰縣江夏的一起走私貴重物品的案卷。十天前,三個走私犯正將兩箱貴重的物品偷運過漢陽、江夏界河時被巡卒截獲,走私犯逃進了江夏的密林,箱裡裝的是金銀、水晶、檀香和高麗產的人參等。朝廷對這類東西明文要徵重稅,道、州、縣各驛路口都設了關卡。由於罪犯匿入江夏縣界的密林,追緝的責任便落在江夏縣令頭上,案情又牽涉到漢陽,故狄公委派洪參軍帶領喬泰、馬榮去協助江夏縣令偵查。界河一帶的密林間佈下了許多暗障和細作,但幾天來都未見著半點罪犯的蹤影。偏偏是州里對這起案子又甚是看重,鄂州刺史給兩縣縣令指令了破案期限。近年來多起跨縣連州的大規模走私活動已使朝廷震怒,刺史認為其後臺或許正是京師戶下的某個高官,如果這次能追獲那三名走私罪犯,順藤摸瓜便能牽出朝廷上下一串重要案犯。如果不把那後臺捕獲歸案,這一類的走私案子便會有增無已。

狄公沮喪地搖了搖頭,把這堆案卷推到一邊,又呷了一口茶,捻著鬍子閉目養神。

陶甘幾乎跑遍了城裡所有的櫃坊、當鋪、金市、銀號,誰都說沒見過這枚戒指。他又耐著性子詢訪了許多家末流的客棧,也沒聽說近兩日有外鄉的遊民鬥毆兇殺的傳聞。他疲憊不堪地坐在孔廟的玉石臺階上,一面揉捏著痠疼的雙腿,一面自怨自艾。

他正望著對面那家黃記生藥鋪呆呆出神,突然發現就在這生藥鋪的隔壁有一家不為人注目的鋪子,漆黑的大門敞開著,門邊掛著一塊燙金的招牌:“藍記當鋪”——陶甘明白這“藍記當鋪”的掌櫃就正住在那山頂的宅子裡,卻原來鋪面開在這裡,生意竟也同黃家做在一處。他頓時拖起疲憊的身子,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推門走了進去。

門裡當面便是一橫高高的櫃檯,櫃檯外站著十來個衣飾華貴的客人,正與櫃檯裡的夥計商洽著生意。櫃檯隅角的賬臺上端正坐著個胖子正在認真地撥弄算盤。

陶甘從衣袖裡取出一片名刺遞了進去,名刺上注著陶甘的假身份——長安大珠寶商。這是陶甘投奔狄公前作為一個騙子隨身攜帶的許多名刺中的一種。名刺果然靈驗,那胖子忙站立起來,搖搖擺擺向陶甘走來,堆起一臉笑:“先生,不知有何寶物賜我眼福?”

“藍掌櫃可曾見過這枚戒指?”陶甘把那枚戒指放在櫃檯上說道,“有位客官想將它賤賣給我,我疑心這玩意來路不明,要不然便不是真金打製的。”

藍掌櫃將那枚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臉色陰沉下來,眼裡閃爍出一種奇怪的光彩。“沒有見過,我從來未見過這枚戒指。”他斷然地答道。

櫃檯裡一個尖頭縮腮的夥計這時也斜過眼來打量這枚戒指,藍掌櫃厲聲斥道:“不干你的事!”轉臉對陶甘說:“先生,失陪了。”說著便拂袖回他那賬臺去。

那夥計卻對陶甘使了個眼色,暗示陶甘去隔壁稍候片刻,有話交待。陶甘會意,便告辭出門,踅進黃記藥鋪,撿一條長凳坐下等候。

藥鋪裡兩個夥計正在忙碌地搓揉藥丸,另一邊一個夥計在用鉸鏈固定的大鍘刀,一刀一刀地將粗乾的生藥切成薄片,還有兩個夥計在給蜈蚣、蜘蛛、蟬殼分類。——陶甘好奇地望著他們有條不紊地工作。

半晌,當鋪裡那尖頭縮腮的夥計走了進來,挨在陶甘旁坐下。一面沾沾自喜地開了腔:“那蠢貨沒認出你來,但你卻瞞不過我去。你常在衙門裡行走,正經是個做公的——”

陶甘生氣地說:“休張口信舌胡扯談!你想要告訴我什麼事?”

夥計忙作色道:“那胖雜種用假話來搪塞你,他見過那枚戒指,他親手細細看過。兩天前一個漂亮的女子正就是拿著這枚戒指來估價,我正待要問她是否典當,這胖雜種一把將我推開,自己迎了上去,這老色鬼見了年輕漂亮的女人便饞涎三尺。我見他與那女子嘀咕了半日,後來那女子拿了戒指走了。”

“那女子是誰?”陶甘忙問。

“像是個粗使喚的丫頭,記得那日穿的是舊補丁的藍布衫裙,但長得很靈秀,胖雜種見了她便如收了三魂六魄似的。呵,他還做假賬,偷漏稅金。他與許多不法交易都有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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