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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奴頭一次滿帶景仰地看轉轉,以前她覺得伎樂只會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現在轉轉的義氣令她肅然起敬。她用力握了握蓮燈的手,“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你把我揹回去,讓我活到今天。既然命是撿來的,丟了也沒什麼可惜。我們雖不是男人,但為朋友兩肋插刀,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連轉轉這個膽小鬼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可推脫的?我的橫刀很久沒喝血了,晚上能聽見它渴得嗡鳴,就等著你一聲令下,我們殺他個日月無光。”

蓮燈心裡感激她們,畢竟性命攸關時不離左右的朋友難得,她們憑藉的是一腔熱血,她卻無以為報。

她垂下眼,感覺眼眶泛溼,不想讓她們看見,勻了氣息道:“你們不願意走,我也不強求。不過要約法三章,動手的事一概不用你們出面,我自己去辦。你們要是答應就留下,要是不答應,那只有一別兩寬了。”

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曇奴看她的眼睛,和坐在沙丘上唱紅狐狸的蓮燈截然不同了。長安是她的戰場,上場前迷茫彷徨,上了戰場她就是將軍,像百里都護一樣。

她和轉轉交換了眼色,不得不應允,“那我們現在就進城麼?”

轉轉彎腰去挽包袱,蓮燈拉了她一把,“暫時還不能走,我求國師替我易容,等面具做成,恐怕要花上半個多月。蕭朝都負責京畿禁衛,城裡一旦有異動,他第一個會趕到。我擔心他認出我,到時候少不得要查到太上神宮來。國師地位尊崇,不能讓他捲進這場是非,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易容。只要我還活著,就沒人知道我是誰。”

易容術古來就有,但是隻在傳說中出現,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讓曇奴驚訝的並不是這項秘技,反倒是國師的態度,“你去見國師,我一直在擔心,這神宮詭秘,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不論國師立場如何,他終究是大曆的國師,平衡法度,不令長安混亂是他的職責。萬一他突然改變主意,將我們拿住了交給大理寺,那後果不堪設想。你說他願意替你易容,我聽來有些不可思議,怎麼覺得其中有詐?”

轉轉在旁哧地一笑,“你難得用腦子,用得果然不在點子上。我們人在神宮,國師要拿我們烤著吃還是蘸鹽吃,全憑他的喜好。莫非我們這樣的人,他還用得著忌憚麼?他是反對蓮燈報仇的,可是蓮燈不聽,他又不能殺了她,於是看在王阿菩的面子上略施援手,保住蓮燈,也保住太上神宮,一舉兩得。”

要這麼解釋,似乎也說得通。曇奴不再為此糾結了,看看天色道:“今晚在琥珀塢住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和轉轉動身去長安。你在這裡等國師的面具,我們先入北里打聽,待你來匯合時,說不定已經有眉目了。”她又拍了拍腰間,“這飛錢再不兌恐怕要成廢紙了,三千貫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交給那些粉頭,不愁她們不為你盡心辦事。可要是來不及兌換,你也不用擔心,轉轉先去北里,我去陰陽客棧走一趟,就什麼都有了。”

蓮燈聽了不放心,忙道別去,“接買賣的不只你一人,你資歷淺,好辦的事必定都有人應了。剩下些棘手的,風險太大,會出事的。如果不得不去,還是等我出了神宮吧,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曇奴含笑答應了,不過私底下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是定王的死士,沒有一技之長,如果非要從她單調的生命裡擇點什麼出來,大概就是殺人如麻。她對刀下的亡魂沒什麼挑揀,蓮燈是要報仇,殺大官的。那些螻蟻用不著她出手,既然她不讓她參與報仇,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鋪好路,讓她後顧無憂。

三個人算是商定了,曇奴和轉轉依舊回琥珀塢。轉轉踏出門檻的時候還在遺憾,“沒能和春官多接觸,真可惜。你替我打聽一下他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有沒有定親。”她扒著門框說,“司天監的屬官大多白衣出身,是可以娶親的。我很喜歡春官,你替我牽線搭橋,將來我們成親,一定多謝你這個大媒。”

蓮燈一臉木訥,“你已經打算嫁給他了?”

曇奴直翻白眼,“嫁個鬼,這麼一廂情願,就因為他長得好看?君子重德,小人才重色。像你這種膚淺的人,終究難堪大任。”

轉轉氣得跺腳,“胡說,我哪裡不重德了?今天補辦過所,沒有春官為我們解圍,事情有那麼好辦?我代你們感激他,以身相許不可以麼?”

曇奴捧腹大笑,“原來是代我們嫁給他,轉轉小娘子真是義薄雲天!且等著吧,等大事辦完了我們回敦煌,你想嫁誰就嫁給誰,我才懶得說你。”

轉轉不高興,鼓著兩腮像只蛤蟆。蓮燈等曇奴往橋上去了才安撫她,小聲道:“你別聲張,我會留心替你打探的,等問清了,同你們匯合時再告訴你。”

轉轉這才露出笑臉,點點頭,腳步輕快地往琥珀塢去了。

就寢的時候細雪紛紛,似乎有些後繼無力。蓮燈夜裡兩次推窗,將近子時雪基本停了,到天亮只餘刺骨的北風。

她醒時聽見簷角鐵馬響得熱鬧,睜開眼,發現有光照在窗欞上。幾天沒見太陽,天一放晴,連心情都變得好起來。起身穿戴,盤好了頭髮往琥珀塢去,到那裡見轉轉正坐在窗下梳妝,靈巧的筆尖蘸了青黛畫眉,一雙鳳尾描得彎而長。

“好看麼?”轉轉從鏡子裡看她,“等以後我也替你打扮。你長得比我美,如果妝點起來,能讓郎君們趨之若鶩。”

蓮燈一笑,沒有應她。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美,也沒有試過梳妝。轉轉五顏六色的臉看起驚心動魄,她不敢想象自己頂著這樣的盛裝是什麼模樣。

她摸摸轉轉的臉頰,粉太厚,在指尖留下一層白。她指了指她唇邊的紅點,“這是什麼?”

轉轉說:“是面靨,是不是很可愛?很像笑窩?”見蓮燈傻傻的,她又一處一處比給她看,“這是斜紅,這是額黃……打扮得隆重才能引人重視,北里都是勢利眼,太過寒酸沒人理你。”說著從梳妝匣裡捻起一片翠地紅花鈿,呵了幾口熱氣替她貼在眉心,拉她來照鏡子,讚歎道,“媚骨天成,一片花鈿就能增色。”

蓮燈看鏡子裡的自己,眉間多了點顏色,果真變得靈動起來了。她笑著,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像只飛鳥。”

“就是照著飛鳥的翅膀做成的。”轉轉一面說,一面繫好披風,挑起帽沿下垂掛的細紗叮囑,“我們走後你一個人要多加小心,到了北里找一個叫擷彩苑的地方,要是不出意外,我們應當在那裡。”

蓮燈道好,“少則半月多則一月,我一定去擷彩苑找你們。”

曇奴在廊下等了半天,看轉轉收好了包袱,便戴上帷帽向內招呼,“過不了幾天就要見面的,用得著這樣難捨難分麼!快些上路吧,別等日頭暘了雪,到時候滿地泥濘,反而不好趕路。”

蓮燈送她們出門,盧慶早預備了兩匹好馬在門上候著,侲子牽過來時鬃毛迎風飄揚,馬掌是新釘的,踩得青磚篤篤作響。

長史身為宮中執事,很懂人情世故,贈了馬還要贈錢帛,被曇奴婉拒了,“這兩日承蒙收留,多謝。錢我們不能收,只借長史兩匹馬,下次一定送還。”

盧慶聽後抿唇一笑,也不勉強。明事理的人不讓人討厭,她們前途未卜,能不沾染就儘量不要沾染。尤其和錢財有關的,將來萬一壞事,被人說起贈了多少金,給了多大的協助,對太上神宮沒有好處。

蓮燈扶轉轉上馬,轉轉在她肩頭按了下,拔轉馬頭和曇奴並駕。該說的話在住處都說過了,人前不方便贅言,她們向她揮了揮手,便策馬往神禾原出口方向去了。

天色晴好,雪後的陽光雖然熱力不夠,但照在身上也覺得安慰。蓮燈掖著兩袖看她們漸漸走遠,有風吹過來,吹散了枝頭的積雪,簌簌一陣跌落的聲響。

“她們把你扔下,自己走了麼?”

身後突然有人說話,蓮燈回過頭看,是那位妖嬈的春官。

說他妖嬈不一定準確,他的談吐長相沒有任何女氣的地方,但就是給蓮燈這樣的感覺。她是個直白的人,不懂得他那麼多的迂迴委婉。比如他看人,並不是直勾勾瞪著,或是微微眯著,把人含住,或是遲上半拍,慢回嬌眼,總之很奇妙。人的第一印象會影響一輩子,反正這位春官被她打上了鮮明的烙印,轉轉單方面叫囂著準備嫁給他時,著實讓她吃了一驚。不是說他不好,只是讓人琢磨不透,良人有顆七竅玲瓏心,也是很費力的一件事。

然而受人之託,她要盡力完成轉轉的託付,因此很願意和他交談。

“她們進城找人,先走一步,我過兩日再去同她們匯合。”她微微笑著,“神使今日有閒暇,出來曬太陽麼?”

他轉過頭朝東方看,“不痛不癢的陽光,曬著也沒有暖意。我是聽聞有人要走,特來相送的。”他低頭看她,唇角揚起來,“你沒走就好。”

蓮燈對他這種故弄玄虛的語調沒有多大反應,唔了聲道:“多謝神使好意,我還有些事要麻煩國師,得在這裡多逗留兩日。”神宮外天街深遠,只有幾根伐閱高高立著,沒甚遮擋,風一吹凍得人縮脖。她往宮門指了指,“這裡好冷,神使進去麼?”

他似乎不怕冷,袍子的面料薄而垂墜,把人的輪廓拉伸得頎長飄逸。交領隨意地扣起來,脖頸露在寒風裡,面不改色。別人在過寒冬,他的打扮倒像在消夏。蓮燈單看他的樣子就覺得冷,他卻不然,揹著手道:“神禾原地勢高,往來的風都在這裡彙集。等明日吧,明日起風就小了。”似乎才留意到她的話,抬手指了指,“進去吧,閒來無事,帶你到園裡走走。”

其實蓮燈只想回去抱火盆,但他既然說出口了,也不便拒絕,遂頷首應了。不過心裡嘀咕,雪剛停不久,假山樹木也看不清本來面目,不知道有什麼可逛的。但見他有興致,只得捨命陪君子。

可她料錯了,穿過一道類似八卦佈局的門禁,裡面的風光和她預想的大相徑庭。這裡的雪似乎化得比外面快,剛才送走曇奴和轉轉時,神禾原周邊還是冰天雪地,到了這裡,雪以一種看得見的速度消融。她定睛盯著一塊山石,石頭表面積雪覆蓋的範圍一點一點變小,慢慢白色收攏成碗口大、杯口大,然後變成一個白點,消弭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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