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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蘇鬆開領口,露出胸前的肌膚,明亮的燈火照耀下,冰肌玉骨間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從左胸一直延伸到下腹,雖然一點都不難看,但是仍可以想象受傷時的兇險。他徐徐吐出胸中的戾氣,“看見了嗎?這麼薄的傷口,只有蝶戀劍能做到。沒想到八年後,再次重逢。”

雲兒呆住了,怔怔問:“當時發生什麼事了?也是有人刺殺你嗎?”

他不答,整了整衣服,緩緩說:“我一直忘不了這把劍刺進胸膛時的情景。”劍尖劃破衣服,冰涼刺骨,一開始並沒有感到疼痛,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然後血如泉湧,頭暈目眩……每一個細微的感覺,每一個動作,一遍遍在腦海裡回放,全部都記得。當年他只有十三歲,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為背不出四書五經而煩惱,逼著侍衛偷偷教他練劍,還有母后,總是帶著慈愛的笑容責備他不聽話……

雲兒懦懦問:“那人是誰?”誰要殺他?

燕蘇情緒波動很大,恨聲道:“我忘了她長什麼樣子。”雲兒說:“怎麼會忘呢?”怎麼會忘記刺殺自己的人的樣子呢?這不是很奇怪麼?燕蘇瞟了她一眼,陰沉沉說:“也許太恨了,就會忘記吧。我忘了用劍刺進我胸膛的那個人長什麼樣子,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就像你不記得以前的事一樣,我也只是忘了而已。”

雲兒第一次見他如此悲憤,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原來他在不可一世、權勢顯赫的外衣下,竟有如此多不為人知的悽慘過往,想了半天說:“你不要難過了,現在不是都好了麼——這裡有桂花雲母糕,吃一片就好了。”

燕蘇冷冷看了她一眼,當他是三歲小孩哄呢。雲兒有些訕訕的收回手。他沒什麼感情說:“我一直在找這把劍,八年來從未放棄過。哪知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可是人呢?當年使這把劍的人呢?”眸中露出傷痛怨恨之色。早就練得意志如鐵的他這麼多年來首次情緒失控,昔日永世不忘的傷痛在她面前袒露無遺,諱莫如深的往事卻對她娓娓道來,連他也不明白自己今晚這是怎麼了。他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未來的一國之君,萬民之主,怎麼能對人推心置腹,不加掩飾?怎麼能有軟弱、悲傷、痛苦這些負面的情緒?

雲兒見他眸光黯淡,背影沉重,心裡微微一痛,心想,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於是寬慰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都長大了,也許,也許刺殺你的那個人早就死了。”不然蝶戀劍為什麼會落在失失手上?他搖頭,“不,我知道,她沒有死,一定還活著。”雲兒不知他為什麼這麼肯定,遲疑許久,終於還是問了出來:“那時候——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仰頭看向屋頂,許久沒有回答,顯然是不想說。

倆人許久沒說話,房內一片沉寂。燭火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原來是燈芯爆開了。她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將燈花剪去,室內頓時暗了一些,推開窗戶往外一瞧,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階前的美人蕉化成一團黑影,只聽見廊下嘀嗒嘀嗒的雨聲,左一下右一下,像細細吟唱的簫聲。她回頭說:“雨小了,你若沒什麼事,我便回去睡覺了。”

“今天接到宮中送來的書信,父皇病危,我必須儘快趕回去。”他很突兀的開口。

雲兒不明白他為什麼告訴她這些,回頭問:“然後呢?”他看著她,淡淡說:“你和我一起回京,明天就動身。”不是商量的口氣,而是命令的語氣。燕蘇看著她左眼下藍色的淚痣,望著她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雙眸,不禁疑惑,明明以前沒有見過她,為什麼會有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的感覺呢,熟悉的像是一直跟在自己身邊,朝夕相伴。

雲兒吃驚過後,斷然拒絕,“我不去。”他冷下臉來,大為不悅,“這可由不得你做主。”雲兒很不滿,衝他吼道:“你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要好好對我,可是為什麼總是威逼脅迫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為什麼要跟你去京城?我一點都不想去。”這人太過霸道無理,完全無視他人意願。

若在平時,龍泉劍早就架上她脖子,不由得她不點頭答應,可是這次燕蘇頗有耐心,問:“你為什麼不想去?”稱得上是好言好語,好聲好氣。雲兒一點都沒有受寵若驚之感,反而跺腳道:“不想去就是不想去,難道還有為什麼嗎?”燕蘇冷笑一聲,“我知道了,是因為東方棄麼?”雲兒心生警覺,盯著他問:“你什麼意思?”東方剛剛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他不會是想恩將仇報吧?

燕蘇不答,揮手道:“我明白了。你下去吧,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再來回話。”他自有辦法讓她乖乖跟著去。

雲兒盯著他看了半晌,猜不出他葫蘆裡賣什麼藥,最後說:“我不想去京城。我聽說再過幾個月,十年一度的武林論劍就要召開了,我想去潮音塢碧玉湖聞人山莊看熱鬧。”武林論劍十年舉辦一次,目的是為了臧否天下劍手劍法之優劣長短,並透過比試的方式層層篩選,由眾人公推出當代最出色的三名劍手。這是天下所有劍客揚名立萬最有效的途徑,十年練劍無人問,為的便是一舉成名天下知。

百年前聞人客在武林論劍大會上脫穎而出,以一把純鈞劍傲視群雄,橫掃天下,無人能敵,遂被江湖中人尊奉為“天下第一劍”,自此生平未逢敵手,數十年屹立不倒。後來他雲遊天下數年,來到潮音塢碧玉湖,見這裡湖泊交織,群島錯綜,山水明麗,人傑地靈,就地結廬而居,依山傍水建立了聞人山莊,流傳至今,被大家尊稱為“天下第一莊”,與龍侯史魏江湖四大家族並肩稱雄。這次的武林論劍便選在聞人山莊舉行。

燕蘇看了她一眼,“武林試劍要到明年才舉行。”她聳肩道:“我早點去不行嗎?順道還可以去看看吳不通。”燕蘇微微皺眉,提醒她說:“吳不通住在九華山。”兩個地方隔了千兒八百里,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怎麼順道嗎?他想了想又說:“你若真想見他,回京的路上我們可以從九華山下繞過。”這才是順道,他難得退讓。

雲兒索性不理他,反正是打死她也不跟他走,見他將蝶戀劍就那麼隨隨便便往地上一扔,有點心疼,他再怎麼厭惡不喜,那也是四大名劍之一啊,多少人大打出手、爭得頭破血流搶都搶不到呢。她想到東方棄最喜喝酒論劍,便說:“這蝶戀劍能借我用一用麼?”見他目光陰沉盯著自己,樣子有些可怕,忙說:“你別誤會,我不幹什麼殺人越貨的勾當,把玩一兩天就給你送回來,說話算話,你想,龍泉劍我不是也沒要嗎……”

燕蘇越聽臉色越差,嘴角青筋隱約可見。她忙跳開幾步,離得遠遠的,雙手握拳舉過頭頂說:“行行行,這話就當我沒說過,我回去了。”一溜煙出了門,悻悻罵:“真小氣,跟一塊破布似的扔在地上,棄如敝履,連借一兩天都不肯,又不是不還了。”

燕蘇聽她腳步聲漸漸遠去,心頭若有所失,發了好一會兒呆,這才叫來馮陳,吩咐道:“你去請東方棄過來一趟,就說有要事商量。”不到片刻,東方棄推門進來,抖了抖身上的雨珠。他站起來相迎,行江湖之禮,拱手說:“東方少俠,請。”東方棄連聲說不敢,“不知殿下深夜召見,有何見教。”他笑說:“你我今晚以江湖中人相稱,東方少俠不必客氣。”

東方棄本不是拘禮的人,見他如此,也就坦然受之,安安穩穩坐下。燕蘇先拿出淬過毒的匕首遞給他看,說:“這毒名叫透骨寒,毒性極其厲害,中毒者透骨侵腦,癲狂而死。所幸是淬在匕首上,毒性減弱,又蒙少俠不計前嫌,出手相救,這才有驚無險,轉危為安。‘透骨寒’是獨門毒藥,江湖上很難見到,只有‘夜衛’裡有。”

東方棄愣了下,重複道:“夜衛?”近十年來新崛起的一個很神秘的刺客組織,神龍見首不見尾,擅長潛蹤匿跡之術,專門修習刺殺之法,但是不怎麼為江湖中人所知。他之所以知道“夜衛”,還是因為孫一鳴之死。

燕蘇又拿出蝶戀劍。這回東方棄一句話都沒說,接在手裡輕輕撫摸,其質輕如雲,白似霜,脆如玉,眼睛盯著劍身的一對蝴蝶,驚呼道:“難不成這是蝶戀劍?”眸中露出驚訝驚喜驚奇之色,有些激動。

蝶戀,蝶戀,蝴蝶戀花,長恨無涯。蝶戀劍的傳說是鑄劍史上最可歌可泣、纏綿動人的愛情故事。

燕蘇點頭,“不錯,這就是四大名劍之一的蝶戀劍,殺人不見血。逍遙散,透骨寒,蝶戀劍,均不是尋常之物。失失不過是一介卑微女奴,按理說身上不該有這些東西。”東方棄明白他的意思,由此看來,這次的刺殺不止是一場單純的復仇,背後應該還有主謀之人。

燕蘇站起來,負手說:“東方棄,客氣話我就不說了。朝廷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必須儘快趕回去。可是我現在重傷未愈,難以自保,回去路上恐怕凶多吉少,我想請你護送我一路回京。你連龍泉劍都看不上眼,我也沒有什麼能賞賜的,唯有厚顏相求。但是我答應你,將來你若有求於我,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會拒絕。”

東方棄聽他說得如此客氣,忙跟著站起,拱手答:“殿下客氣了,贈劍之恩尚未報答,東方棄不是不識時務的人,一定盡心盡力護送太子殿下平安抵京。”未來一國之君都開口求他了,他怎能拒絕,又怎敢拒絕?

燕蘇見他一口應承下來,心情轉佳,將素日敵視之心淡忘了許多,知道他喜歡喝酒,朝門外喊道:“馮陳,拿酒來。”

絕頂女兒紅,拆了壇口,滿室都是酒香,濃稠得跟蜂蜜一般,便是神仙都坐不穩。倆人就著一大盤熟牛肉、一碟子花生米杯來盞往,喝到後來乾脆棄杯不用,改用大碗,當夜喝了個盡興,時過三更這才踉踉蹌蹌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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