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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兒悠悠醒轉,睜開眼睛,一時間渾渾噩噩,好半晌才記起這是燕蘇的寢宮,掙扎著坐起來。東方棄聽到動靜進來,一臉驚喜,“雲兒,你醒了!”雲兒一把抱住他,頭窩在他胸前,“東方,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噩夢。”東方棄拍著背安慰她:“不要緊,再可怕的噩夢也會過去的。”雲兒撇過頭去,哽咽道:“夢裡我殺了人,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還有滿地的屍體……”雙肩顫抖,聲音堵在喉嚨裡,說不下去。

東方棄並不知她隱隱約約記起了某些往事,只當她是在說刺殺李措一事,便說:“都過去了,以後會好的,不要再想了。我們離開京城,好不好?”京城是非太多了,他才來多久,接二連三便發生了許多的事情。

雲兒看著他,心中又酸又痛,隨即點頭:“好。”她不喜歡這個充滿爭鬥殺戮的地方,一想到夢中的場面,忍不住心驚膽顫,啜泣道:“我害怕。我們這就走,好不好?”她一刻都等不及。東方棄唯恐夜長夢多,點頭同意了,“好,明天我們就走。”燕蘇那兒恐怕有些麻煩,實在不行,他們可以不告而別,連夜溜走。

雲兒手足無力,歪倒在床上,東方棄替她換外套。燕蘇進來,看到他們緊緊貼在一處,東方棄的手放在雲兒胸前,登時大怒,“你們幹什麼?”東方棄快速將衣帶繫好,行了個禮,“殿下,你回來了,我正好有事要說。”

“我問你們在幹什麼?”燕蘇俏臉緊繃,聲音冷冷的。

雲兒看著他的臉,記起夢中模模糊糊的那個少年的影子,似曾相識,忽然覺得難以承受,胸口痛了起來,不敢正視他。東方棄正待要說告辭的話,跟在後面進來的單氏見了雲兒,驚呼:“大小姐!”疾步撲了過來。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單氏走近,盯著雲兒看的眼睛露出遲疑,不確定似的又喊了一聲:“大小姐?”明明是大小姐的樣貌,可是看起來怎麼還像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雲羅雙手護在胸前,愕然道:“你叫誰?”單氏靠近她,急道:“大小姐,我是單媽媽,小時候餵你吃飯抱你玩兒的單媽媽,你不記得了嗎?”雲兒緩緩搖頭,“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東方棄不知為何衝出一個單媽媽來,溫和道:“這位大娘,你可是認錯人了?”單氏急了,“自己家的大小姐,怎麼會認錯!何況阿羅左眼下那粒藍色的淚痣,天下間絕無僅有,老婦年紀雖大了,眼睛倒還沒瞎。”

東方棄看著單氏,像是明白了什麼,沒有說話。

雲兒見大家都看著她,感覺心驚肉跳,雙手緊緊拽著被子往後退去,極力否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大小姐。”她是雲兒,漂泊無依、自由自在的一片雲。

郭敬之站出來,指著雲兒說:“單氏,你能確定她便是八年前御史大夫雲平的女兒雲羅嗎?”單氏見他神情凝重,又猶豫了,“大致的模樣未變,但是阿羅屬龍,今年二十有一,這姑娘看起來卻頂多只有十五六歲。”

雲兒聽到“御史大夫雲平的女兒雲羅”幾字,腦袋轟的一聲炸了開來,臉上血色頓去,手足冰涼,坐都坐不住,上身一晃,差點倒下來。

東方棄看了眼單氏,又看了眼燕蘇,不發一語,在雲兒床邊坐了下來。

郭敬之讓人帶單氏下去休息,負手站在中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殿下交待的事,屬下絕不敢含糊。雲羅,你是真失憶也好假失憶也罷,不管你對殿下有何企圖,今天大家把話攤開來說。你便是雲府滅門慘案唯一倖存者御史大夫雲平之女雲羅,八年前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刺殺皇后,刺傷殿下,犯下滔天大罪,在云溪子的幫助下逃了出去。幸而老天有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將你又送了回來。”

一席話說完,所有人都呆住了,久久發不出聲音。

東方棄一直都知道雲兒便是雲羅,乃御史大夫雲平之女,云溪子的徒弟,八年前慘遭滅門,云溪子耗盡心力將她救活了。至於雲府為何有滅門之禍以及雲羅刺殺皇后一事他一概不知情。皇后被刺一事極其隱秘,有失皇家顏面,朝廷對外宣稱乃是因病逝世。他只知道云溪子費了極大的力氣才保住心脈盡斷的雲兒一命。至於雲兒失憶了,他想滅門慘案如此不愉快的回憶,不記得乃是幸事,何必跟她提及,免得她傷心難過。忘卻過去痛苦的回憶,用一個新的身份重新開始,未嘗不是好事。

雲兒聽了郭敬之一席話,夢中的情形逐漸清晰,就在羅敷宮,皇后召見了她,不但要殺她父親,還要將她流放江州,她怒不可遏,一劍刺進對方毫無防備的胸膛,鮮血飛濺,一個少年衝了進來,她提劍又刺了下去……

一瞬間,前塵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呈現,殘酷無情。

燕蘇一步一步走近,喃喃自語:“雲兒,告訴我,你不是雲羅。”她怎麼可能是雲羅?最大的可能大概是雲羅的妹妹——

雲兒臉白如紙,掀開被子下床,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東方棄連忙扶住她。她眼神空洞,看了眼東方棄,然後是郭敬之,最後方轉到燕蘇身上,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雙肩低垂,“刺殺李措的時候,相似的場景令我昏了過去,夢中想起了以前很多凌亂的片段。剛才單媽媽的出現,以及郭敬之大人的一番話,令我完全清醒過來。”眼睛看著地上,平靜地說:“雲兒雖是女流之輩,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太子殿下,我便是雲羅。”聲音出奇的平靜。

燕蘇不敢相信,搖著頭說:“不,不,不,雲兒,你不可能是雲羅,不可能是!你不要跟我賭氣,這樣的玩笑開不得!”這是殺母之仇,可不是偷偷龍泉劍又還回來!

雲兒頹然倒在地上,面如死灰,“我殺了你母親,又傷了你,但是你父親殺了我雲府一百餘口人命,我不認為我做錯了……只是,只是……我欠你一命。”當年是她傷的他,她欠了他一命。

燕蘇一掌拍在桌上,厚重的楠木桌從中裂成數片。他眼睛盯著雲兒一步一步後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個訊息好似晴天霹靂,當頭棒喝,這叫他如何相信,怎敢相信?

雲兒語氣淒涼,“我原也以為自己才十三歲,哪知事實全然不是這樣。我,我真希望自己永遠十三歲,永遠不會長大。”

如果她還能活下來,她一定選擇忘記所有的事,重新開始。

燕蘇雙眼充血,齜牙咧嘴看著雲兒,心痛的幾乎麻痺,像受傷的野獸一般放聲大叫:“你不是雲羅,你不是雲羅……”老天何其荒唐,竟然讓他愛上自己的殺母仇人!他移動重若千斤的身軀,在椅子上坐下來,呆呆地說不出來話來。

燕蘇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雲兒,是在臨安的鴻雁來賓客棧,穿著淡藍色的衣衫,神氣活現,惹人側目;然後是妓院,不但在他茶裡下瀉藥,還潑了他一身的泔水;再是臨安城外的‘落花別院’,大聲喊非禮的樣子,潑皮耍賴,甚至想方設法偷他的龍泉劍,後來怕了,又不甘不願送回來;回京城的路上,雲兒包在荷葉包裡特意給他留的半條烤魚;倆人從芙蓉山頂跳下的瞬間;九華門聽到雲兒醒來時激動地心情……

他從未有這樣的感覺,喜怒哀樂,所有的情緒都因一個人而牽動,又是歡喜又是憂傷,又是嫉妒又是容忍,患得患失,提心吊膽,卻又甘之如飴——”

“可是,可是你為什麼不是雲兒,卻是雲羅呢?”燕蘇說這句話時,彷彿全身骨骼筋脈俱碎,心痛欲裂。

雲兒眼角的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她猶記得第一次見他時驚豔嫉妒,還有誤以為他和魏司空有斷袖之情;記得雲泉裡的嬉笑吵鬧,她躲在水裡不出來,他驚慌地喊“喂喂喂”;她為了偷龍泉劍,剝光他的衣服,一腳踹進水裡;還有回京的路上她嫌乾糧難吃,他裝腔作勢要倒掉的一碗粥;更有芙蓉山頂他不顧一切跳下來救她時的場景;還有他給她下三日醉,絕望又卑微的說“雲兒,難道你不知道我喜歡你麼?”……

種種的一切,一一在腦海裡放映,雲兒頓時淚流滿面。

燕蘇忍住即將溢位的眼淚,恨聲道:“我曾發誓,如果抓到殺了母后、傷了本宮的那個人,一定要叫她生不如死,千萬種酷刑加在她身上亦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今日,你,你……”他十指輕顫,絕情的話卡在喉嚨裡,一氣說不下去。

雲兒從地上爬起來,解下腰間的蝶戀劍。郭敬之立即衝上來,護在燕蘇身前,一臉戒備,“你想幹什麼?”

燕蘇推開了他,仰天怒吼,“所有人,全部給我出去!”

郭敬之不放心,勸阻道:“殿下——”

燕蘇聲若寒冰,不帶一絲感情吼道:“出去!”

東方棄看了眼雲兒,沒有動。雲兒傷痛欲絕,聲音盡力維持平靜,“東方,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遲早要有個了斷,你先出去。”

偌大的寢殿只剩下燕蘇和雲兒。

雲兒提著劍站在他跟前,看著他慘痛的雙眸,聲音很平和,“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將蝶戀劍交到燕蘇手裡。

燕蘇咚的一聲站了起來,緊緊捏著雲兒下巴,咬牙切齒說:“別以為本宮不忍心下手!”半是憤怒半是怨恨。

雲兒淡淡說:“我從沒有這樣認為。燕蘇,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該存有婦人之仁。你殺了我,就當我們互不相欠,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做鬼也做的心安理得,無牽無掛。”

燕蘇怒極之下心智有異於平常,想法十分偏激,死了也好,死了她就不會令自己這麼難受了!手中的蝶戀劍當真刺了下去,然而手一抖,刺歪了。

雲兒看著鮮血從自己身上流出來,彷彿感覺不到痛似的,蒼白著臉嘆息:“從此以後,互不相欠。”

欠人的滋味太難受了,不管是情還是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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