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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蕭君顫抖著手抓起電話,第一次撥錯了,第二次按成紅色的鍵結束通話了,第三次還要撥時,“當”的一聲響,從手上滑落摔在地上,電池,外殼,主機摔的七零八落,一直濺到桌子底下,還滾了幾圈才慢慢的停下來。恍然的看著自己的手發呆,這才發現手心裡全是涔涔的冷汗,指尖卻作緊發澀,使不上力,像脫了層皮一樣。半身跪在座機旁邊,才發現不記得他的電話號碼。眼淚簌簌的往下掉,一直滴到淺色的桌布上,泛起一個又一個溼潤的跡子,一圈一圈不斷的擴大。半晌沒有動作,又心痛又慚愧。

還是走過去,將手機揀起來安裝好,開機試了試,竟然還可以用。她忽然記起來,陳喬其有一次無聊的對她說,他已經將她手機的快捷鍵設定成他的手機號碼。趙蕭君輕輕按了“1”字鍵,螢幕上快樂的閃爍著“陳喬其”三個字,一下一下發出幽幽的藍光。沒有換號碼,也沒有關機,音樂一直響著,像是一種資訊,趙蕭君的心卻有些安定下來,他並沒有徹底做絕。直到人工服務的聲音傳來,她才結束通話了,早就知道,不敢期望這樣就能找到他。

拿了包,換上厚厚的外套,纏上圍巾,戴上手套。時間上雖然已是春天,可是依然陰冷陰冷,光禿禿的樹幹上半點新綠的痕跡都沒有。趙蕭君只有在他的住處等。她沒有鑰匙,幾乎將門捶破了,惹著對門的大嬸用懷疑不滿的眼光看著她。還是沒有人應答。在裡面呆不住,心口堵的就像十里長安街塞車一樣,凝滯不動,全是茫茫的一片車海。開始的時候站在樓下的過道上伸著頭拼命張望,聽見遠處的腳步聲,一次又一次的祁盼,然後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夜色越來越濃,寒氣逐漸加重,手腳全都麻木,臉上凍的幾乎成了一塊冰雕。

實在沒有辦法,只能退到樓道里,雖然擋住了風,可是沒有暖氣,還是冷的瑟瑟作抖,唇色發青,牙齒髮冷。開始不停的給陳喬其打電話,依舊是不斷響起的音樂,毒蛇一樣的纏繞在耳邊,簡直令人要發瘋。進出大樓的人都用探詢的眼神打量她,趙蕭君只得走上去,站在門口等。斜倚在門上,給他發簡訊,讓他趕緊回來。手機已經在提示電量不足。趙蕭君猶豫著再一次撥通電話,因為耳朵貼在門上,依稀聽到裡面傳來熟悉的音樂聲。趙蕭君還來不及確定,螢幕上一片黑暗,自動關機了。

她從包裡翻出幾張路人硬塞給她的宣傳單,墊在地上,然後坐在門邊上等。雙腳麻木的幾乎蜷縮不起來。反正是鐵了心,打算一直等下去,心裡倒不怎麼著急了。開始的時候還感覺到地上的寒氣一陣一陣往身上衝,打了個寒戰,後來就沒有感覺了。穿了那麼多的衣服,身上感覺還是空的一樣,沒有吃晚飯,肚子裡也是空的,再等了一會兒,腦袋裡也是空的。一直等下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眼皮漸漸的沉重酸澀。

手越來越冰,只好伸進毛衣裡往胳肢窩裡藏。頭埋在手臂裡,臉來來回回的蹭著絨線大衣,撥出的氣瞬間就成了白霧。時間大概不早了。雖然飢寒交迫,可是迷迷糊糊的竟然有了睡意,那種睡意像一個人被人硬拖著奔跑一樣,粗喘著氣怎麼樣都跟不上,可是還是得漲紅了臉機械的跑。

直到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的往樓上跑來,趙蕭君猛然清醒過來,瞬間又有些失望。這樣虛浮零落的腳步聲不是陳喬其的。他的步伐一向鎮定沉穩,像踩在鋼琴潔白的鍵盤上,每一步聽在耳內,都發出優美的音樂,充滿生命的節奏感,每一步都令人難忘。

來人年紀很輕,不知道有沒有成年。染著黃色的頭髮,上身穿一件黑的發亮的皮衣,嘴裡斜斜的叼著一根菸,果然不是陳喬其。趙蕭君只看了一眼,對他印象十分不好。心低忽然充塞著一種望不到邊的挫敗和失望,像北京夜裡逐漸升起皚皚的濃霧,灰暗陰冷,到處是細小的塵埃,整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除了自己,什麼都看不見。

那人卻在陳喬其的門前停住了,手裡拿著鑰匙,看見蜷縮在地下的趙蕭君,愣住了。趙蕭君一眼便認出這是陳喬其的鑰匙串,那個掛串還是兩人中獎得到的。商場裡搞活動,他們運氣不壞,每人得到一個很漂亮的鑰匙串。趙蕭君撐住手,扶著門慢慢的站起來,手腳雖然沒有什麼知覺,還是很順利的站起來了。冷著臉,頗有氣勢的盯住他問:“陳喬其呢?”

那人被趙蕭君冷冷的眼光看的有些怯弱,看她的樣子就知道與陳喬其關係不淺,張嘴就回答:“他,他還沒有回來。”又像怕她誤會似的,趕緊解釋:“他還在臺球廳,先讓我過來幫他拿一下手機。”趙蕭君讓開來,由他顫抖著手開門進去了。走進去看了一下,屋子雖然凌亂,有些不乾淨,不過都是陳喬其的東西,並沒有被糟蹋的不成樣子,不像一夥人聚居的據點。

她跟在後面問:“陳喬其經常帶人過來嗎?”他懦懦的回答:“沒有,沒有,老大隻是讓我過來拿一下東西。他說他忘帶手機了,有什麼人找他也說不定。所以才讓我過來幫他拿。”趙蕭君覺得既荒謬又憤怒,他只不過一箇中學生而已,已經在外面結幫拉派,已經有人稱他為老大。

她沉著臉跟出來,一手關上門,冷聲說:“陳喬其在哪裡?你帶我過去找他。”那人不由得猶豫了一下,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半晌支吾的問:“你是——”趙蕭君冷哼:“我是誰?你只管帶我去找他!”神色冷峻,氣勢威嚴。那人沒有辦法,只好在街上攔了一輛計程車,任由趙蕭君鑽了進去。

趙蕭君跟著他穿過幽暗的小巷,長長的巷子居然沒有路燈,只有路口上慘淡無力的燈光隱隱約約照進來。兩邊是一棟又一棟的四合院,黑暗裡模糊一片,越發覺得陰森恐怖。道路也有些不平整,趙蕭君一個不小心踩到積水的坑裡,踉蹌了一下,側身撞到牆上,手牢牢的扶住了牆沿,嚇的直喘氣。手上感覺滑漉漉的,有些噁心,不知道是不是青苔之類的。那個年輕人見她撞倒了,倒是陪小心的說:“恩,這裡路不大好走,又黑——”趙蕭君對他說謝謝。

只不過短短一段路,趙蕭君卻覺得走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有一種飄渺無力感,連害怕都忘記了。走到街道上,推開一間很不起眼的玻璃門,嗆人的咽味撲面而來,她忍不住咳嗽一聲。舉步躊躇,站在門內,到處看了一眼,一張一張的檯球桌,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燈光不是很強烈,幾乎全部是男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人大呼小叫,有人破口大罵,甚至有人說著下流的笑話。一些人見到她,都偏過頭打量,眼中露出好奇曖昧的神色,互相傳遞。大概因為趙蕭君的外貌,已經有人交頭接耳,蠢蠢欲動。

趙蕭君禁不住有些害怕,她何嘗到過這些地方。那個帶她過來的年輕人大概察覺到,於是又走回來,愣了半天才說:“老大在裡面的包間裡——”趙蕭君毫不遲疑的緊緊跟著他。提心吊膽,目不斜視,不敢朝任何人看上一眼,顫抖著雙手徑直走上二樓。

站在包間的外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個年輕人推開房門,裡面立刻傳來喧囂的人聲,聽到有人問:“哦,你回來了呀!”又聽到有人問外面冷不冷之類的話。他有些侷促的點了點頭,看了看站在外面的趙蕭君,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忽然聽到陳喬其的聲音懶洋洋的傳進耳朵:“阿胖,我手機呢?有沒有帶過來?”他點了點頭,卻沒有拿出來。手機在趙蕭君手上。

趙蕭君聽到他的聲音,再也忍不住,移身站到門口,看見陳喬其上身正趴在臺球桌上,手指扶住球杆,眼睛正瞄準一粒花色的球,一眨不眨,神情專注認真,側臉在燈光的照耀下,有如刀削,英俊的令人屏息。再當時那樣的情況下,趙蕭君竟然會覺得他英俊的令她屏息,難道是因為想念的緣故嗎?

陳喬其似乎感覺到她的視線,轉過頭看到她,神色大驚,內心像是戰場上密集落下的鼓聲,“咚咚咚”的在翻騰,一陣比一陣急,簡直沒有間歇。眼睛驀地睜大,似乎不能相信,表情一變再變。然後下意識的放下球杆,慢慢的直起身子,比站在旁邊的人高出半個頭。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嘴唇漸漸的抿住了,露出倔強的神態,僵在那裡,沒有說話。

趙蕭君忍住驀然湧現的萬千情緒,心裡雖然酸酸的,還是微笑的喊了一聲:“喬其——”卻怎麼也說不下去。陳喬其像到現在才回過神來,卻不理會她,依舊彎下身去,拿起桌上的球杆,對著九號球,狠狠的擊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到桌子上,反彈後朝她這裡“撲”的飛過來。趙蕭君本能的偏了偏頭,球沒有湊巧的砸到她,而是從她右邊的肩膀上飛了出去。陳喬其的臉色卻忽然白了,右腳不由自主的朝她這裡跨了一步,然後又停下了。

整個房間的人都靜悄悄的看著他們兩個,似乎感覺到暗地裡流動的浪潮,氣氛變的十分尷尬,誰都不敢隨便說話。趙蕭君走過去,衝所有人得體的笑了一笑,然後走到陳喬其身邊柔聲說:“喬其,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怎麼樣?”陳喬其不理她,兀自拿著球杆不說話。趙蕭君微微皺了皺眉,又叫了一句:“喬其,很晚了!”陳喬其乾脆走到另一邊去。趙蕭君僵立在那裡。

趙蕭君臉上的笑再也掛不住,稍稍提高音調:“喬其,跟我回去。”陳喬其將手上的球杆一甩,“當”的一聲撞到檯球桌上。眾人見他們兩個鬧的有些僵硬,都坐不住,於是藉口說要上洗手間,一個接一個離開了。大家年紀雖輕,多少在社會上混過,懂一些人情世故,識相的先走了。

不一會兒,房間裡只剩他們兩個。最後一個離開的阿胖還順手將門給帶上了。趙蕭君舒了一口氣,從包裡掏出他的手機,走過去放在他手心裡,低聲說:“先跟我回去再說。”陳喬其將手機扔在臺球桌上,冷著臉說:“我不回去。”趙蕭君呵斥:“喬其,你這是幹什麼呢!”

陳喬其冷笑:“你這又是幹什麼呢?”趙蕭君被他噎的說不出話來。陳喬其又接著說:“你憑什麼管我?管我的話也要有資格!”趙蕭君氣的渾身顫抖,怒氣終於如滔滔的洪水破堤而出,看著他吼:“我憑什麼管你?你竟然說這樣的話!陳喬其,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陳喬其立即接上去說:“我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不是最清楚嗎?”趙蕭君手指幾乎掐進手心裡,隱隱的有血痕。她看著陳喬其的臉,他的臉上,看不出削瘦,可是眼睛裡卻露出滄桑——是的,的確是滄桑,一個孩子完全不該有的滄桑。忽然流下眼淚,哽咽說:“喬其,你知道我不希望你變成這個樣子!”陳喬其卻無所謂的聳肩:“這個樣子有什麼不好!”

趙蕭君忽然急了,恐懼的喊他的名字:“喬其!不要這個樣子!”陳喬其的眼中終於洩露了隱藏許久的傷痛,大聲說:“不要那樣叫我!”趙蕭君靠在臺球桌上嗚咽出聲。陳喬其似乎忍受不了她的低泣,神色終於軟化下來。伸出手指輕輕揩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房間裡只聽的到她哀哀的哭泣聲。許久之後,陳喬其完全投降,嘆息說:“好了,不要哭了,我們先回家。”低沉纏綿的聲音在趙蕭君的耳朵旁一直徘徊不去。

趙蕭君哭的雙眼紅腫,不敢見人,怕人笑話,偷偷溜到旁邊的洗手間整理。陳喬其拿起手機,見到上面全是趙蕭君打給他的電話,還有簡訊,語氣一次比一次焦急。找到阿胖,問:“你怎麼帶她過來了?”阿胖像做了什麼錯事,低著頭道歉:“對不起,老大,我——”陳喬其揮手打斷他,直截了當的問:“你怎麼碰到她的?”阿胖著急的說:“不是我要帶她過來的。我照你的話去你住的地方拿手機,看見她坐在門口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看起來挺慘的,所以就——”陳喬其點頭表示知道,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有一個女孩走近她,一手擱在他肩膀上,兩寸來長的指甲塗的鮮紅,斜著眼笑問:“老大,她是誰?長的挺漂亮,卻跟你老媽一樣。”他們平常也是這樣隨隨便便慣了的。陳喬其不動痕跡的移開身體,皺眉說:“你今天怎麼這麼多事!”話還沒有完,趙蕭君已經尋了過來。陳喬其立即撇開她,快步迎上來,問:“好了?那我們走吧。”於是回頭用大哥的口吻說:“我先走了,你們繼續玩吧。”眾人都下樓送他們出去,直到出了門才轉頭回去。引得樓下的人都看著他們。陳喬其若無其事的走在前面,將趙蕭君護在身後。

兩個人走出來,趙蕭君縮了縮肩膀,陳喬其立即察覺了。停下來將她圍巾重新圍了一遍,手指接觸到她的肌膚,還是冰涼的。又捏了捏她的手指尖,沒有一點熱度。低沉著聲音問:“等了多久?”趙蕭君一開始不知道他在問什麼,後來反應過來,支吾著說:“沒有等多久。”陳喬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冷不冷?”趙蕭君笑說:“還好。”陳喬其拉過她,讓她緊緊偎在胸前,嘆息了一聲。好一會兒才說:“走吧。”

回到住處,讓她先去洗澡。趙蕭君進以前的房間尋換的衣服,她記得還有一些衣服沒有帶走。推開門愣住了,床上地下全都是陳喬其的東西,差點以為走錯了房間。一件件收起來,隨手擱在椅子上。開啟櫥櫃,自己的衣服照樣收在那裡,旁邊是疊的整整齊齊的陳喬其的衣物。她呆住了,眼睛有些溼潤,將臉埋進成堆的衣物裡,上半身倒在裡面,不肯起來。

陳喬其跟進來,她連忙背過身去,快速的擦了擦淚水。然後笑問:“你現在住這裡嗎?”陳喬其點頭“恩”了一聲。趙蕭君又說:“為什麼住這裡?搬來搬去不嫌麻煩嗎?”陳喬其看著她直直的說:“只有這裡有你的氣息。”眼神黯淡,語氣甚至有些淒涼。趙蕭君害怕的不敢接下去。陳喬其忽然走近她,從背後摟住她,頭一低,正好擱在她的肩膀上,悲傷的說:“蕭君,我想你。”

趙蕭君剛止住的淚水又流下來,於是微仰著頭,裝作平靜的說:“我也想你。”伸手推開他,走出去,頭也不回的說:“你先出來,我有話跟你說。”陳喬其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出去了。

趙蕭君的臉色已經恢復正常,指了指沙發,陳喬其坐在她旁邊。她本來有滿腔的話要說,本來要厲聲責問他為什麼不去上課,為什麼不去考試,為什麼要去那種混亂的地方,為什麼——,所有的問話當著他的面卻全部消亡在心口裡。兩個人怔怔的對看著。她最後艱澀的說:“喬其,答應我。明天去上課。”陳喬其挑釁的看著她,沒有說話。

趙蕭君忽然間什麼都說不出來,身心似乎不能負荷。站起來說:“我先去洗澡。”陳喬其聽到浴室傳來的水聲,往日那麼平常的聲音此刻聽上去竟然有一種奢侈的幸福。

氤氳的熱水溫暖了她的身體卻溫暖不了她的心,無聲的嘆息著,用力擦著頭髮,像在狠狠的發洩。出來的時候,陳喬其已經在收拾房間,抱著一大堆的東西對她說:“你還是睡原來的房間吧。”趙蕭君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再次說:“明天記得一定要去上課。”陳喬其見她願意住下來,心情大好,眼睛裡滿是笑意,隨口說:“知道了。”

趙蕭君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怔怔看著窗外冷冷的月光,模模糊糊的幾乎看不清楚,周圍是不甚清晰的光暈。全部都只是象徵性的點綴,就像她自己。她也只不過是象徵性的哄騙陳喬其的承諾,能拖一時是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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