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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曉皺著眉頭翻開未來牌,正位的惡魔。

“大太太,惡魔牌若被男人抽到,意味著他會惹殺身之禍或暴病而亡;女人抽到可就奇了,說的可是墮胎。”

1

秦氏把幾隻醬缸搬到閣樓上之後,已香汗淋漓。她知曉自己素來幹不得重活,卻總也在幹,雪兒去世後,她彷彿也跟著她下了葬,已死過去了。頭七剛過,她便開鋪做生意,怕再沒有收入自己都要餓死的。誰知頭一個客人便是她沒見過的,五官玉雕一般齊整,站在門口,約摸只比她高半個頭,看上去卻是極標準的身量。頭髮剃得很平,鼻樑上的金邊眼鏡架住深陷的眼眶,月白色鑲雲紋的長綢衫鬆鬆地貼住細長身材,唇角的笑容,是輕浮裡有誠意的那一種,令她感覺新奇。

她沒有上來招呼他,只是點頭笑一笑,結果面頰肌肉卻隱隱作痛,是因前些日子哭得太多,笑起來都困難了。他在鋪子裡轉了好幾圈,似乎不曉得要什麼,她心想完了,又遇上狂蜂浪蝶,這是她自十四歲開始便在人生裡不斷經歷的戲碼,已看到麻木,乃至心煩。她知他的目的不是購物,卻莫名地期待起來,因這樣俊朗的男子,沒有女人見了會不動情的,所以她心也怦怦地跳,直到他提及女兒的名字,才瞬間停止。

“你女兒的事,請節哀。”

她似乎有些聽出弦外之音,然而又不敢細問,只等著他也會拿出錢來給個安慰。這些天來,黃家已託人送了不少東西來,從前是這樣贖罪,如今還是。杜亮跑了一趟又一趟,像塊抹布,正奮力擦掉黃家留下的汙跡,從前田貴是汙跡,現在雪兒也是。她自然不甘被視為麻煩,於是不哭不鬧,面若冰霜,只等他們良心發現。杜亮有一回忍不住脫口,講她像極了另一個女人,問是誰,他卻怎麼都不說了。

黃莫如跟她好,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她原覺得該遠離這樣的人,完美得讓她害怕,可對方似乎也有同樣的顧慮,這令她多少有些放心。她將他握在手裡的時候,腦中浮現雪兒躲在廚房裡大口吃面的情景,她腳背浮腫,臉色卻紅潤細嫩,宛若初生嬰兒……於是她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他含住她的耳垂,最後說要把性命都交予她,她卻在等他討饒,要求進入她的幽秘之地。

兩個人就是這麼拉鋸戰,到最後誰都沒有贏。天一光亮,她便下床倒了田貴的痰盂,煮一鍋小米粥,將榨菜切成細絲裝碟,假裝是個賢淑的婦人。而他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託弟弟的福,黃家的孩子都不用一大早去給各個房裡請安,愛懶成什麼樣都是可以的。他不是懶,卻是累,只要沾到她的肉身,聞不到摻雜了醬香的體味便渾身不得勁。不像弟弟,怎麼弱都是強悍的,單戀使人堅韌,偷情教人氣短,這錯位的反應令他不免氣結。

桂姐一面捅蓮心,一面與杜春曉對談,她似乎一點也不怕醜,即便被對方指認為賊,也是從容不迫,甚至有些大義凜然的模樣。所幸這份坦然,杜春曉心知肚明,所以只樂呵呵問她:“可在那幫小蹄子房裡發現了什麼?”

桂姐搖頭,笑道:“別問我發現什麼,你不是算得出來嗎?”

杜春曉只得涎著臉求對方:“好啦!你也曉得我這是撒謊騙人的把戲,就告訴我你得了些什麼,保不齊我還能算出點好東西來。”

桂姐道:“那好,反正我也是想先讓你看了東西,你再來算算,未嘗不能算出些什麼來。”說罷便攤開手掌,裡頭竟是一枚純銀頂針。

“這是哪裡找到的?”

“在小月的梳妝匣隔板裡找到的。”桂姐將頂針戴在食指上,眼裡發出狡黠的光,“看起來是個銀的,其實裡頭包了金子。這幾個小蹄子裡頭,其實只有雪兒的針線活最拿得出手。她平常不喜歡炫耀,所以知道她有這個的人不多,我便是僅有的一個,竟不曉得這東西怎麼到小月那裡去了。”

杜春曉這才把頂針拿過來仔細琢磨,東西確是比一般的銅貨要沉許多,經桂姐一說明,便顯得愈發金貴了。她笑道:“這事兒你要不要跟保警隊的人講一聲?”

桂姐又搖頭,說:“要講也是你去講,小月這丫頭心眼兒比平常人多,她發現東西沒了,做事必定會萬般小心,雖表面上不戳破,私底下肯定還有別的小動作。我都怕著了她的道。”

“喲。怎麼說得她像鬼見愁似的?哪裡就怕成這樣了?依我看,這頂針也說明不了什麼,桂姐你自己都這麼方便潛到哪個屋搜東西,對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樣的。你也講過,小月心思活,平常一個不留意,就把雪兒的東西放在眼裡了也不是不可能,說不定早就拿走了,斷不會為了這種小東西謀財害命。”杜春曉隨手摸出一張牌,放在那碗潔白髮亮的蓮心旁邊,乃命運之輪。

“瞧,同一個現象的產生,有多種可能性……不過,倒是可以嚇一嚇她。”杜春曉看著那張“命運之輪”,表情裡都是惡毒的欣喜。

杜春曉與桂姐告別之後,還是回到黃夢清那裡住,她最近又心焦又無聊,因生意太淡,天氣太熱,儘管已臨近夏末,可一想到“十八隻秋老虎”,她便沒了力氣。所以徑直往裡頭涼蓆上一躺,連旁邊擺的滿滿一盆西瓜都不看一眼。

“稀奇了,大肚王今天居然沒有胃口?”黃夢清一面笑一面從書桌邊站起,將鋪在那裡練筆用的雪浪紙團起來丟掉。

“夢清!”杜春曉突然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來,動作之快,像換了個人似的,“你說,我給黃大少爺再算一次怎麼樣?”

黃夢清愣了一歇,皺眉道:“你又生什麼鬼主意了?”

“沒!沒有!”杜春曉突地又躺下,拿背脊回應她。

“再不說,我可就練琴了!”

杜春曉只得再起來,說要回家去了。黃夢清也不攔她,像是知道她早晚還會再回來這裡,於是讓玉蓮準備了一罐冰鎮八寶粥,並兩隻甜瓜,讓她隨身帶去。杜春曉只得一手捧了一隻瓜,將罐子的環柄套在右臂上,搖搖晃晃回了書鋪。卻見那裡的門竟開著,以為有賊,便躡手躡腳貼著門邊兒往裡探,只見已曬成黑炭條的夏冰正往地磚上灑井水。

“喂!我這裡可都是書,你弄溼了怎麼辦?”

見是熟人,杜春曉便放下心來,將甜瓜往夏冰懷裡一放,便坐到櫃檯裡來,儼然老闆的派頭。夏冰邊抱怨整個書鋪都長了草,邊開啟罐子,飲了一口粥湯,隨後舒服得嘆起氣來。

“說,在黃家又打聽到什麼新鮮事兒了?”

杜春曉也不理,只顧皺眉發愁。半晌才喃喃道:“我說呆子,你講這幾宗命案之間,會不會其實沒什麼聯絡呀?”

“怎麼說?”夏冰知道兩人分析案情的時候到了,便坐下來,將罐子裡的八寶粥吃完。

“黃家死了五個丫頭,如果說被切去腹部的那四個,是因為懷了孽種而被滅口,那麼吟香被害,應該和前邊沒什麼關係吧?”

“這個可講不準,或者是吟香知道讓她們懷孕的人是誰,於是被滅了口。但是李隊長他們非說她只是被劫財,因為小廚子說她逃跑的時候身上帶了鉅款,咱們發現屍體的時候,卻一塊錢都沒找著。”夏冰覺得這案子彆扭,卻又講不出哪裡不對,所以表情像便秘。

杜春曉拿起一張星星牌,咬在嘴上,笑道:“其實這幾日,黃家內部也不太平,兇案之後的一些餘波已經出來了。”

“哦?是哪一些?”夏冰要的便是杜春曉做這免費的探子。

於是她一五一十將事情全講給他聽,講完後還不忘加上一句:“總而言之,哪裡都不對勁,這家人真是奇怪呀……除了夢清。”

看她一臉茫然的興奮,夏冰欲言又止。其實在隨李隊長在黃家上下詢問一圈之後,零零碎碎掌握了一些資訊,卻都是不怎麼有用的,對各人擺出的時間證據也進行了核對,可說是毫無收穫。唯獨那位喚作桂姐的下人,說翠枝死後的某一晚,她因要準備祭祖的東西,很晚才休息,臨睡前想到二少爺交代過要把茶水擺在他伸手便能夠到的地方,以便他夜裡渴了來喝,於是披了衣服起來,拿著茶壺穿過庭院往二少爺房裡去。半路卻見桂樹底下站了一個人,提著昏黃的牛皮燈籠。仔細望去,對方梳了兩根辮子,花邊半袖白襯衫被燈火染成詭秘的紅,她從那玲瓏剔透的側面,認出是二小姐黃菲菲。當時因怕二少爺發現她漏做了事,便也顧不得打招呼,只悄悄走過去了。回想起來,確是蹊蹺的。

“更蹊蹺的是,我們問了二小姐,她死活不承認那晚在桂樹下出現過,還又哭又鬧,說我們冤枉她。”夏冰抓了抓頭皮,愁容滿面。

“瞧你那樣子,像是認為二小姐沒有說謊?”

“可桂姐也沒有必要撒這個謊,你說對不對?”

“那倒不一定,老孃們兒心眼多,不比咱們都是一根筋的。”

她其實也是認同他的,只是嘴上不願承認。夏冰正要還擊,卻突然閉了口,只一臉錯愕地往外頭看,原來是杜亮不聲不響站在門口,板起臉看他們。兩人像做錯事一般,都紅了臉,夏冰語無倫次到像在提親,與小時候一樣那麼怕杜亮。

“叔,這是……”

“春曉,黃老爺有請。”杜亮那一把乾柴般的嗓音彷彿在鋸夏冰的心臟。

“要我去幹嗎?”

杜亮看了夏冰一眼,像是有所顧忌,然而還是講出來了:“上回大太太用餐時吃到釘子的事兒,還沒有完。”

“沒有完是什麼意思?”杜春曉因肚子餓起來,脾氣便有些大。

“你跟我去就是,到時就明白什麼意思了。”杜亮的語氣開始兇惡起來。

杜春曉一指夏冰,說道:“要帶他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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