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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前言</b>

幾個月前,我在南海和其他地區經過一系列的歷險之後&mdash;&mdash;關於歷險的故事我將在下面講述&mdash;&mdash;回到美國,在弗吉尼亞的里士滿偶遇了幾位先生,他們對我在周遊之地發生的事情很感興趣,不斷地敦促我把這段敘述公之於眾。然而,我出於幾條理由,拒絕這樣做,其中有一些完全是隱私,與他人完全無關,還有一些就不是這樣了。我不願發表這些敘述的考慮之一是,我在外出的大部分時間都因為心不在焉而沒有記日記,因此擔心僅憑記憶無法寫得連貫詳細,無法使它顯出本應具有的真實性,不免具有誇張的筆調,而當我們在詳細陳述那些能強有力地激發我們的想象力的事件時,有些誇張是自然而難免的。另一個原因是,要敘述的事件十分令人驚詫,而我的敘述又缺乏必要的事實佐證(除了一個目擊證人,而他有一半的印第安血統),除了家庭成員和幾位根據生活經驗有理由相信我在講真話的朋友之外,我無法指望其他人能對此信以為真。公眾完全可能認為我所說的不過是厚顏無恥和編排精巧的虛構。然而,讓我始終未能聽從那幾位先生提議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寫出好的東西。

對我的陳述表示出極大興趣&mdash;&mdash;特別是關於在南極洋的那部分經歷&mdash;&mdash;的幾位弗吉尼亞朋友中間,有一位名叫坡的先生。他是《南方文學信使》的前任編輯,那是一份月刊,由在里士滿市的托馬斯&middot;W&middot;懷特先生出版。坡先生極力勸說我立刻把我的所見所歷完整地寫下來,讓公眾憑精明和常識自己去做判斷。他言之鑿鑿地堅持說,無論僅就作者來說,我的書可能會受到什麼樣的粗魯批評,但作品的粗糙&mdash;&mdash;如果有什麼粗糙之處的話&mdash;&mdash;恰好更能使其內容贏得讀者的信任。

儘管有他這一席話,我還是沒拿定主意照他的意思辦。後來他(發現我不願意再提此事)建議說,我何不讓他來執筆,用他的文字來敘述我的前半部分探險經歷,根據我本人口述的事實,在《南方文學信使》上以虛構小說的名義發表。對此,我想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便表示同意,只提了一個條件,即在故事中隱瞞我的真名。結果,這部託偽的虛構小說在一月和二月號(1837年)的《信使》上刊載了兩部分,同時,為使它的確看上去像是小說,雜誌目錄頁上該作品之後印著坡先生的名字。

這一計謀在讀者中產生的影響,最終誘使我定期將冒險經歷寫出來發表,因為我發現,儘管登在《信使》上的那部分敘述被坡先生十分聰明地裹在了虛構小說的形式中(但其中的事實一點都沒有改動),公眾仍然不願意把它當小說來接受,有幾個人甚至寫信給坡先生,明確表示了正好相反的斷言。於是我相信,我講述的那些情況也許具有真實可靠的特點,這樣,我就沒有必要再擔心公眾會對此持懷疑態度了。

這樣一番開場白說過之後,各位立刻能明白下面的敘述中有多少是我自己寫的了。還要宣告的是,坡先生寫的開頭幾頁中所陳述的事實完全正確。即使是沒有讀過《信使》的讀者,我似乎也不必指出坡先生寫到哪裡為止,我又是從哪裡開始接著寫的。寫作風格的不同一眼就知。

A&middot;G&middot;皮姆

1838年7月於紐約

<b>第一章</b>

我叫亞瑟&middot;戈登&middot;皮姆。父親是南塔克特一位受人尊敬的做海產貿易的商人,我就是在那裡出生的。我的外祖父是位頗為成功的代理人。他幹什麼都運氣極好,在以前被稱為埃德加頓新銀行的股票投機上大大地賺了一筆。靠買賣股票和其他一些途徑,他積聚了很大的一筆錢。我覺得,這世界上他最喜歡的就是我,我也期望在他死後能繼承他的大部分遺產。我六歲時,他就把我送到利克茲老先生的學校去。那位老先生只有一條胳膊,脾氣還特別的古怪&mdash;&mdash;凡是來過新貝德福德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他的。我在他的學校裡一直呆到十六歲,然後去了山坡上E&middot;羅納爾德先生的學院。在那裡,我結識了巴納德船長的兒子。船長通常受僱於勞埃德和布蘭登堡公司開船出海,他在新貝德福德也很有名氣,我肯定他在新埃德加頓一定有許多關係。他的兒子叫奧古斯特,差不多比我大兩歲。他曾隨父親上了約翰&middot;唐納遜號船去捕鯨,還經常對我說起自己在南太平洋的種種歷險。我經常和他一起回家,整天和他一起待著,有時候還整夜在一起。我們躺在一張床上,他總是給我講提尼安島上土著人的故事,以及他旅行中在其他地方的見聞,讓我整夜睡不著覺,直到天微微發亮。最後,我實在無法剋制對他所講的故事的興趣,一點一點地,我產生了要出海的強烈願望。我有一條帆船,名叫&ldquo;愛利爾&rdquo;,大約值75美元。帆船上有半個艙面,或者說有一間小艙,用單桅帆船的方式操縱&mdash;&mdash;我忘了它的承重量是多少,不過船上裝十個人也還不嫌擁擠。我們經常划著這條船去幹一些瘋狂的事情,現在想起來,我居然還活著,可真是莫大的奇蹟。

我要講述其中的一個冒險故事,作為後面更長也更壯觀的冒險故事的引子。一天,巴納德船長家裡有個晚會,將近結束時,奧古斯特和我都有點醉醺醺了。像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時一樣,我就躺在他床上,不回家了。我覺得他很安靜地就睡著了(晚會是約摸一點才結束的),往日他喜歡的話題一句也沒說起。差不多是我們上床後半個小時,我正要打盹睡過去,他突然猛坐起來,賭咒發誓說,西南方向有這麼美妙的和風吹來,就算有基督世界的亞瑟&middot;皮姆在,他也不願睡覺了。我生平從未這麼吃驚過,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以為他喝的那些酒讓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接著十分清醒地說下去,說他知道我以為他喝醉了,其實這會兒他可清醒著吶。他還說,他不過是覺得,夜晚這麼美妙,在床上像狗似地躺著都躺煩了,他決定起床穿好衣服,駕船出去耍耍。我說不上到底中了什麼邪,反正他的話一出口,我就感到渾身一陣激動和快樂的驚顫,覺得他那瘋狂的主意是世界上最合理最令人愉快的念頭。這時正颳著大風,天氣很冷&mdash;&mdash;已經是十月末了。我還是暈乎乎地跳下床,對他說我的勇氣可決不亞於他,也同樣厭煩了像狗似地躺在床上,同樣願意像南塔克特的奧古斯特&middot;巴納德那樣出去找樂子耍耍。

我們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船邊。船停在潘凱公司原木倉庫旁一處陳舊破敗的碼頭邊,由於不停地撞在原木上,船幫都有點破損了,艙裡裝著半艙的水。奧古斯特跳進船去,將水舀幹。忙完之後,我們滿滿地扯起船艏三角帆和主帆,一頭向大海駛去。

正如我剛才說的,強勁的風從西南方向吹來。夜色清朗,十分寒冷。奧古斯特掌舵,我站在艙面的桅杆邊。船飛快地前進著&mdash;&mdash;自碼頭邊解纜啟航以來,我倆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時,我問夥伴他打算走哪條道,還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回去。他吹了陣口哨,好大一會後才生硬地說道:&ldquo;我要出海&mdash;&mdash;你想回去就回去吧。&rdquo;我朝他看看,立刻發現他的若無其事是假裝的,背後藏著巨大的激動。藉著月光,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見&mdash;&mdash;他的臉色比大理石還要蒼白,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抓不住舵柄。我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立刻警覺起來。那時候,我還不會駕船,完全得依靠朋友的航海技術。隨著我們飛快地駛離陸地,海風也突然增強了&mdash;&mdash;不過我還是怯於流露出膽戰的樣子,便堅定地一言不發。然而半小時之後,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對奧古斯特說我們應該回去。像上次一樣,他過了差不多一分鐘才回答我,或者說才注意到我的建議。&ldquo;這就回去,&rdquo;他終於開口說道&mdash;&mdash;&ldquo;時間夠了&mdash;&mdash;這就回家。&rdquo;我期待的正是這種回答,可他說這些話時的語調裡,有一些讓我感到十分恐懼的東西。我再次仔細看看說話的人。他嘴唇青紫,膝蓋抖動得厲害,幾乎使他站不穩了。&ldquo;上帝啊,亞瑟,&rdquo;這時我真的害怕了,喊了起來,&ldquo;你害什麼病啦?&mdash;&mdash;發生了什麼事情啦?&mdash;&mdash;你要幹什麼啊?&rdquo;&ldquo;事情!&rdquo;他結結巴巴地說著,顯然是大吃了一驚,說著他抓著舵柄的手一鬆,人就倒在了艙底&mdash;&mdash;&ldquo;事情&mdash;&mdash;咳&mdash;&mdash;哪有什麼&mdash;&mdash;事情&mdash;&mdash;回家&mdash;&mdash;你&mdash;&mdash;你&mdash;&mdash;你不懂嗎?&rdquo;突然間我明白了事實真相。我趕緊衝過去把他扶起來。他喝醉了&mdash;&mdash;醉得一塌糊塗&mdash;&mdash;他站不穩,看不見,也說不了話。他雙眼像玻璃球那樣渾濁無光。絕望之中我一鬆手,他便倒在我剛才抱他起來的積著水的艙底。很明顯,晚會上他喝的酒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他在床上的舉動是高度酒精中毒的症狀&mdash;&mdash;那症狀就像瘋癲,經常能使受害人模仿神志完全正常的人的舉止。然而,夜晚的寒風產生了慣常的效果&mdash;&mdash;開始影響人的理智&mdash;&mdash;而他當時的意識無疑十分混亂,認識不到自己所處境況有多麼危險,這也進一步造成了現在不可收拾的局面。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而且幾小時內這情況也不可能有什麼改變。

很難想象我這時候的恐懼心理。不久前酒精燃起的勇氣之火已經完全消散,我現在是心驚膽戰,猶豫不決。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會擺弄船隻,而勁風大潮正把我們推向毀滅。看得出,我們的身後正聚集著一場風暴,而我們既沒有羅盤也沒有補給。而且,如果我們按目前的航向走下去,顯然在天亮之前就看不見陸地了。這樣的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樣可怕的念頭,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湧上我心頭,一時間使我全身麻木,竟無法做出任何舉動。船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水中行駛著&mdash;&mdash;被風吹了個滿帆&mdash;&mdash;無論是艏帆還是主帆都收不起來&mdash;&mdash;船頭一上一下地在奔湧的海浪泡沫間前行。船沒有突然橫轉簡直是天大的奇蹟&mdash;&mdash;奧古斯特早就鬆開了舵柄,這我已經說過了,而我在慌亂之中也沒想到去把它抓起來。然而幸運的是,船依然保持平穩,我的神志也漸漸恢復了一些。風力還在可怕的呼嘯中增強,每當船頭向下前衝後又高高抬起,後面的海水就橫掃船尾,把我們泡得渾身透溼。我的四肢都麻木了,幾乎完全失去了感覺。最後,我絕望中鼓起全部的力氣,衝向主帆,迅速把它鬆開。不出所料,它飛掠過船,被海水浸得透溼,連桅杆一起擦著船幫掉進海里去了。這一意外事件倒使我逃過了一場滅頂之災。這時,只剩下前帆依然被風吹得鼓鼓的,拖著帆船繼續前進,間或來一陣大浪漫過甲板,但是不會立刻送命了,我多少放了點心。我抓起舵把,想到我們還有最後逃生的可能,呼吸也順暢了許多。奧古斯特依然毫無知覺地躺在艙底,由於他隨時有被淹死的危險(他倒下的地方水將近有一英尺深),我奮力扶起他的身體,讓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繩子拴住他的腰部,一頭綁在小船艙甲板的螺栓上。我不顧渾身冰涼心煩意亂,還是儘量把一切安排妥當,然後就把自己交給了上帝,決心用自己的全部毅力來承受無論會發生的什麼情況。

我剛下定這樣的決心,突然間,傳來一陣長長的、像是從千百個魔鬼的嗓門裡發出來的呼喊或尖叫聲,傳遍了整條船的上下四周。我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這時候感受到的極度恐懼,我毛骨悚然,只覺得血管裡的血液在凝固,心臟完全停止了跳動,我沒顧得上抬眼看看讓我膽戰心驚的聲音到底來自何方,便一頭跌在我那位倒在船艙裡的同伴旁,失去了知覺。

甦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條開往南塔克特的大捕鯨船(企鵝號)的一個船艙裡。我身邊站著好幾個人,奧古斯特臉色慘白,正忙著給我搓手。他見我睜開眼睛,高興得大喊起來,感恩和快樂溢於言表,惹得在場的粗漢們又哭又笑。很快,我們能活下來的謎底就揭開了。我們是被這條捕鯨船撞上的,當時它正向迎風面,張著所有的帆,全速朝南塔克特駛去,結果其航道正好與我們的航向成直角。是有幾個人在前部望,但都沒有看見我們的船,等發現時,已不可能避免碰撞了&mdash;&mdash;而他們發現我們時的高聲警告,就是讓我驚恐不已的那陣聲音。我得知,大船瞬間就壓了上來,就像大車碾過羽毛那樣毫不費力,航行沒遇上任何阻擋。而受害者的甲板上也沒有傳出任何驚叫&mdash;&mdash;聽到的只有混雜在狂風巨浪的呼嘯之中一聲輕輕的摩擦,那是被其毀滅者吞噬的這葉小舟一時擦到了大船的龍骨。但只此一聲而已。船長(紐倫敦的E&middot;T&middot;V&middot;布洛克船長)認為我們的船(必須記住它已經摺斷了桅杆)不過是被撞碎後漂在海上的幾塊垃圾,便把此事往腦後一丟,準備繼續航行。幸運的是,有兩個參加望的船員堅定地宣稱看見我們的船舵旁有人站著,說還有可能把他救過來。眾人議論紛紛,布洛克很是生氣,過了一會兒他說他才犯不上一直這樣去看那些碎蛋殼呢,還說船絕不能為這樣的胡說八道停下來,即使真有人給壓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錯誤&mdash;&mdash;還不如淹死他,讓他見&times;去吧,反正是諸如此類的語言。亨德森大副和其他船員一樣,對這番卑鄙無恥毫無良知的話十分氣憤,他見自己有其他船員的支援,便接過話頭,對船長說,他認為他就是最該上絞刑架的人,還告訴他,哪怕自己一上岸就會被吊死也不會執行他的命令。說完他一把把布洛克船長(此刻他臉色煞白,沒有回答)推到一邊,大步走到船尾,操起舵把,用堅定的聲音發出命令,背風航行!水手們迅速回到各自的崗位,船順利地掉了頭。這一切耗去了將近五分鐘時間,一般認為要救人已經不大可能了。可是,正如各位讀者所見,奧古斯特和我兩人都獲救了,我倆的獲救似乎得歸因於兩次最最無法想象的運氣,而聰明者和虔誠者則把此歸於上帝的保佑。

當捕鯨船還在掉頭時,大副就放下船上的小艇,和兩個剛才說看見我掌舵的水手一起跳了上去。他們剛離開大船(月色依然皎潔),大船就開始沉重而緩慢地朝迎風面傾斜,與此同時,亨德森大副從座椅上跳起來,朝水手喊著倒舵。他什麼別的都不說,只是急切地重複著,倒舵!倒舵!水手們盡全力把船往後倒去,但是這時候,儘管船上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放下船帆,船頭已經掉轉,船正在全速前進。一見能夠得著主錨鏈了,大副便不顧危險伸手把它緊緊抓住。船又一陣傾斜,右舷幾乎完全露出水面,這時候,他的焦慮也顯露無遺。他看見有一個人以十分奇特的方式貼在小船平滑光亮的船底(那是包著銅皮、用銅線緊固起來的),隨著船的每一次起伏,重重撞擊著船底。他們趁大船一次次傾斜進行了好幾次努力,最後冒著小艇被傾覆的危險,終於把我從危急的境況中解救出去,抬上了大船&mdash;&mdash;那身體真是我的。原來,船上的一根木栓撞破了銅裹的船幫,擋住了正在下跌的我,把我以極不尋常的姿勢緊緊抵在船底。木栓的尖頭刺透我身上的綠色厚呢夾克衣領,刺進我的後脖頸,在兩塊肌腱之間、右耳下方一點點的地方穿了出來。人們立刻把我抬上床&mdash;&mdash;儘管生命似乎已經完全停止了。船上沒有醫生。但是船長給了我無微不至的照料&mdash;&mdash;我想是當著船員的面,為他先前那種惡劣態度做點彌補吧。

與此同時,亨德森大副不顧已經颳起的颱風,又一次離開大船。他沒劃多久,就遇上了我們那條小船的一些碎片,之後不久,和他同去的一個水手就說,他透過暴風雨聽見有人在斷斷續續喊救命。這使得那些勇敢的水手不顧布洛克船長反覆命令他們回船,也不顧在海上乘著那麼單薄的小艇,每分鐘都會遇上致命的危險,堅持又搜尋了半個小時。真的,幾乎無法想象,他們乘坐的小艇怎麼能經得起大浪哪怕是一次的打擊。它是用於捕鯨的,而且我有理由相信,是用氣箱裝備起來的,就像威爾士海邊的救生艇。

在毫無結果地搜尋了上述一段時間後,他們決定回大船了。他們剛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從艇邊急速漂過,從那裡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喊。他們追了上去,很快趕上了。原來是愛利爾號整個小艙的甲板。奧古斯特就在近旁掙扎,顯然是在痛苦地做著最後的努力。等人們把他拽住,才發現他是被一根繩索拴在了這塊漂浮的木板上的。各位別忘了,這繩索就是我拴在他腰間,另一頭綁在一處木栓上,當時是讓他保持坐姿的。看來,我這麼做竟然保住了他的性命。愛利爾造得不太結實,下沉時自然就散成碎片,小艙的甲板便不出所料地被衝湧進來的水流掀開,整個地脫離了船體,(毫無疑問,和其他碎片一起)漂到了水面&mdash;&mdash;奧古斯特也和它一起浮了上來,由此逃過了可怕的死神。

他被抬上企鵝號,過了一個多鐘頭才能開口講講自己的情況,才能聽明白我們的小船到底遇上了什麼樣的意外。最終,他完全清醒了,講述了自己落水後的種種感受。他剛開始恢復了一點知覺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沉在水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旋著轉著,一根繩索在他脖子上緊緊繞了三四圈。隨後,他立刻感到自己正迅速上浮,腦袋猛撞在什麼堅硬的東西上,又一次失去了知覺。再次甦醒後,神志比先前更清醒&mdash;&mdash;可還是搞不清周圍的情況。這時他明白,出事了,自己落水了,儘管嘴巴還露在水面上,還能夠呼吸。這時候甲板很可能是順著風急速漂動,把仰面浮在水上的他拽向後面。當然,他只要保持這樣的姿勢,就根本不會淹死。突然間一個大浪打來,把他橫著衝上那塊甲板,他便拼命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趁此機會呼喊救命。就在他被亨德森大副發現的一剎那,他因精疲力竭,一鬆手掉進大海,聽天由命了。在整個掙扎過程中,他一點都沒想到過愛利爾,也沒想過導致他這場災難的原因。全部感知籠罩在虛弱的恐懼和絕望之中。最後被人救起來時,他已經渾然失去了知覺,如前所說,他被抬上企鵝號後,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完全明白自己所處的境地。至於我&mdash;&mdash;我是&mdash;&mdash;根據奧古斯特的建議&mdash;&mdash;用在滾燙的油裡浸泡過的絨布猛搓全身,才從死亡邊緣被救活過來的(之前的三個半小時裡,什麼別的方法都試過了)。我頸部的傷口雖然難看,倒沒造成任何後果,我很快就完全康復了。

企鵝號在經歷了南塔克特外海一場少見的風暴後,大約在上午九點駛進港口。奧古斯特和我設法趕上了巴納德先生家的早餐&mdash;&mdash;很幸運的是,由於前夜的晚會,早餐遲開了一點。我看,在座的人們自己都滿臉倦容,根本沒注意到我倆精疲力竭的神情&mdash;&mdash;當然啦,仔細一看就穿幫的。不過,小孩子矇混過關的本事很大,我完全相信,聽完那些水手的可怕故事,說他們在海上如何撞沉了一條小船,淹死了三四十個倒黴鬼,我們在南塔克特的朋友絕不會想到那和愛利爾,和我的同伴,和我,會有什麼關係。此後,我倆經常談起那次經歷&mdash;&mdash;但是每一次都會後怕得渾身發抖。在一次交談中,奧古斯特坦率地承認,當他在小船上發現自己醉得那麼嚴重並感覺自己正因此而不省人事時,他體驗到了生平最為痛苦的驚懼感覺。

<b>第二章</b>

當我們懷有偏見&mdash;&mdash;無論是傾向還是反對&mdash;&mdash;的時候,所做出的推論都不具有完全的肯定性,哪怕是根據最簡單的資料做出的推論。人們可能推測,我剛才所敘述的那場災難一定會有效地平息我初起的對大海的熱忱。可恰恰相反,我們神奇獲救之後的一週內,我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強烈執著的慾望,要體驗海員所經歷的充滿瘋狂冒險的生活。一週時間雖短,卻足以消弭我記憶中的陰影,還使那次險象環生的意外事件處處顯得令人激動,格外壯觀。我和奧古斯特的交談日見頻繁和有意思。他講關於海洋的故事(現在我懷疑其中有半數完全是他編造的),總能講得對我的熱情和雖然強烈卻有點沮喪的想象力產生影響。奇怪的是,每當他講起可怕的苦難和絕望,我反而更強烈地嚮往起海員生活來。對其美好的一面,我的興趣倒很有限。我所憧憬的是沉船,斷糧,死亡或被部落野蠻人俘虜,是在無人知曉無法到達的大海上,在某處灰暗荒涼的小島上,在悲傷和淚水中了此殘生。從那時起我就一直確信,這樣的念頭或慾望&mdash;&mdash;它們真的已達到了慾望的程度&mdash;&mdash;在有憂鬱症的人群中十分常見,而我這麼說的時候,我只是把它們看作自己肯定要在一定程度上去經歷的命運的一線預示。奧古斯特完全理解我的這種心理狀態。真的,我們之間的親密交流很可能使我倆的性格互換了一半。

愛利爾災難發生後約一年半,勞埃德和布蘭登堡(我覺得那家族與利物浦的安德比家族有某種關係)公司為又一次捕鯨開始修理和裝備格蘭帕斯雙桅帆船。那是條老舊而笨重的傢伙,即使對它盡了全力,也無法適合航海的要求。我弄不明白,船主有那麼多的好船,為什麼偏挑它不可&mdash;&mdash;但偏就挑了它。巴納德先生被任命為船長,奧古斯特和他同行。雙桅帆船正整裝待發,奧古斯特不時對我說,我想旅行的願望,現在可有了絕好的機會去實現了。他發現我很樂意聽他的話&mdash;&mdash;不過事情沒那麼容易決定。我父親雖沒有直接表示反對,但我母親一聽我們提這件事就大發脾氣。更糟糕的是,我原以為祖父會幫我說話,誰知他竟說,如果我再跟他提這件事情,他就要剝奪我的繼承權。但儘管這些困難在阻止我實現願望,對願望本身卻無異於火上澆油,我決計不顧艱險也要出海。我把自己的意願告訴了奧古斯特之後,我倆便著手合計著怎麼才能辦成。與此同時,我對親戚朋友絕口不提出海的事;我表面上仍然埋頭日常學業,做出已經放棄了出海計劃的樣子。自那時起,我經常檢討自己在此事上的所作所為,感到既不愉快又頗為吃驚。我為推進自己的計劃而利用一切機會口是心非&mdash;&mdash;在如此長的時間裡讓一言一行都如此虛偽&mdash;&mdash;這一切,唯有想到將要實現自己長久以來的旅行夢想時,才覺得可以忍受。

為進行欺騙,我不得不讓奧古斯特負責大部分的事情,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格蘭帕斯號上,在船艙和貨艙裡完成他父親的指令。不過到了晚上,我倆準定會碰在一起,談論著我們的希望。就這樣過了差不多一個月,兩人誰也沒想出個能成功的好辦法,他終於說該做的決定他都做好了。我在新貝德福德有一位叫羅斯先生的親戚,我通常會不時地在他那裡住上兩三個星期。雙桅帆船定於大約六月中旬(1827年6月)啟航,我們決定,帆船啟航前一兩天,要讓我父親收到一封羅斯先生寫來的簡訊,讓我去和羅伯特和艾邁特(他的兩個兒子)住上兩個星期。奧古斯特會負責寫信並讓人把它送去。等我假裝按計劃動身去新貝德福德時,我實際上是去往我同伴那裡,他會為我在格蘭帕斯上找個藏身之處。他向我保證,那藏身的地方一定會改裝得可以舒舒服服在裡面呆上好幾天,在那段時間裡我不能露面。等雙桅帆船走了很遠的路,不可能再掉頭回去了,我就能正式回到舒適的船艙裡;至於他父親,他明白了這個玩笑後只會哈哈一笑。路上會遇到很多過往的船隻,可以讓他們捎封信給我父母,向他們解釋清楚。

終於,六月中旬到了,一切準備就緒。那封簡訊也寫好送到,一個星期一的早晨,我便假裝上路往新貝德福德去了。然而,我卻徑直往奧古斯特家走去,他正在一個街角上等我。我們的原計劃是我得找地方躲到天黑,然後再悄悄溜上船去,但是這時正好起了大霧,對我們十分有利,我們便決定抓緊時間立刻上船藏起來。奧古斯特帶路到了碼頭,我在他稍後一點跟著,身上裹著他帶給我的一件厚厚的水手斗篷,以免讓人一眼就認了出來。當我們轉過第二個街角,經過埃德蒙先生的那口井後,誰曾想迎面走來了祖父彼德森先生!他站在我面前,盯看著我的臉。&ldquo;天吶,保佑我靈魂,戈登,&rdquo;他愣了好大一會才說道,&ldquo;怎麼啦?怎麼啦?&mdash;&mdash;你身上披著誰的髒斗篷啊?&rdquo;&ldquo;先生!&rdquo;遇上這樣的突發事件,我只好盡力裝出吃驚和不快的樣子,說話的語調也儘可能地粗啞怪異。我說道:&ldquo;先生!你大錯特錯啦&mdash;&mdash;首先,我的名字呢,根本就不叫什麼高丁,我也不許你這流氓平白無故說我的新大衣是什麼髒斗篷。&rdquo;那老人聽我這樣反駁他,一臉的驚詫表情,讓我實在忍不住要大笑起來。他往後退了兩三步,臉色先是刷白,然後又漲得通紅,他舉起眼鏡,又往下一放,掄起他那把雨傘向我猛衝過來,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停下,一轉身,順街一拐一拐地走開了,他十分生氣,渾身不住地顫抖,咬牙喃喃道:&ldquo;沒用&mdash;&mdash;什麼新眼鏡&mdash;&mdash;還以為是戈登呢&mdash;&mdash;浸過海水的大炮不頂用。&rdquo;

自逃脫這次驚險後,我們更加小心翼翼,安全到達了目的地。船上只有一兩個水手,正在船頭幹活。我們知道,巴納德船長正在勞埃德和布蘭登堡公司忙著,要到很晚才回來,所以我們不用擔心被他發現。奧古斯特先爬上船舷,稍後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幹活的水手誰也沒注意到我們。我們立刻進入船艙,裡面沒人。船艙裝備得極為舒適&mdash;&mdash;這在捕鯨船上相當罕見。我還注意到,船上還有四個漂亮的臥艙,均裝有寬敞舒適的鋪位。我還注意到艙內有一個大火爐,而且主艙和臥艙的地板上都鋪著一種價格昂貴的厚厚的地毯。天花板有足足七英尺高,簡而言之,其寬敞舒適大大超出我的預料。不過,奧古斯特不讓我從容觀察,催促我趕快藏起來。他把我帶進右舷上與防水隔艙相鄰的他自己的臥艙。一進艙他就關上門,插上門栓。我覺得自己從未見過眼前這麼漂亮的小房間。艙室大約有十英尺長,只有一張臥鋪,我剛才說了,那床鋪很寬,很舒適。小房間靠近閣艙的地方有一處四英尺見方的空間,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旁邊還有一排裝滿書的吊架,上面多是關於航海和旅行的書籍。房間裡還有許多其他的小裝置,其中我不該忘記提一下有個類似保險櫃或冰箱的,奧古斯特讓我看了裡面擺放著的一大堆好吃好喝的東西。

這時,他用指關節在剛才所說那處空間的地毯的一角上按了一下,指給我看,有一處大約十六英寸見方的地板被整齊地切割過,又密實地放在原處。他一按,這一部分便一端抬起,正好能讓他伸進一個手指去。就這樣,他拉起了暗室的蓋板(而地毯還是給平頭針釘在蓋板上的),我發現那是通向後艙的。接著,他用火柴點起一支小蠟燭,把它放進一盞遮暗的提燈,並舉著它從暗室口下到艙裡,並示意我也跟他下去。我跟著就下去了,然後他捏著一根釘在底部的螺絲,拉回蓋板&mdash;&mdash;那臥艙地板上的地毯便恢復了原樣,把暗洞的痕跡嚴嚴實實地掩藏了起來。

燭光十分微弱,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能在亂七八糟一堆堆的原木裡摸索著走路。不過,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抓著我朋友外套的下襬,走起來不那麼困難了。在無數的狹窄過道里爬著繞著,最後,他把我領到一隻箍鐵的箱子前,就像那種用來裝精美陶器的箱子。那箱子足足四英尺高,整整六英尺長,不過十分狹窄。箱頂上放著兩隻空油桶,油桶上還堆著大量草墊,一直堆到船艙的天花板。箱子的四周都緊緊地亂塞著各種各樣的雜物,甚至堆到了天花板,另外還亂七八糟地堆著柳條箱、大籃子、木桶、布捆等等,我們能穿過這些東西走到那箱子跟前,簡直就是個奇蹟。後來我明白,這是奧古斯特特意如此堆放的,為的是給我提供一處完全隱秘的處所,幹這活他只叫了一個幫手,那人不隨船出海。

這時,我的同伴向我演示說,箱子的一頭可以隨意拆開。說著他拉開板子,露出了箱子的內部,我一看樂了。從船艙的一個睡鋪上搬來的床墊佔據了整個地面,小小的空間裡放滿了儘可能多的物品,足以讓人感到舒適,同時還給我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起居睡覺,無論坐著還是平躺下。其中有幾本書,水筆,墨水,紙,三條毯子,滿滿一大罐水,一罐航海餅乾,三四根粗大的紅腸,一塊巨大的火腿,一隻烤羊腿,五六瓶甜酒和燒酒。我立刻走進我那個小房間,那份心滿意足的感覺,肯定不亞於任何君王走進新宮殿時的心情。這時,奧古斯特指點我如何關緊活動箱蓋的辦法,然後,他拿起提燈湊近甲板,指給我看貼在板壁上一根暗色的繩子。他告訴我,這條繩子從我藏身之處開始,繞過雜物間所有不可避免的彎彎拐拐,一直連到船艙甲板下的一隻釘子上,就在通往他的臥艙的暗門下面。萬一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況,需要找出口的話,沿著這根繩子走,我就可以無需他的幫助,毫不費力地找到出口。說完他便留下提燈和我,還留下足夠的蠟燭和火柴,告辭了,還答應只要沒人注意,他會經常來看我。這是六月十七號的事情。

我在藏身處躲了三天三夜(這是我努力估摸的數字)沒出去一次,除了兩次在出入口對面兩個柳條箱之間站了一會,伸展一下四肢。整個過程中我沒見過奧古斯特,不過這並沒讓我感到不安,因為我知道,雙桅帆船隨時都可能啟航,他肯定忙得很,很難找到時間下來看我。終於,我聽見暗門開關的聲音,很快就聽到他壓低了聲音在喊我,問我好不好,還需要些什麼。&ldquo;什麼都不需要,&rdquo;我回答道,&ldquo;我舒服得很呢。帆船什麼時候啟航?&rdquo;&ldquo;過不到半小時就要啟航了,&rdquo;他回答說,&ldquo;我就是來告訴你的,怕你見不到我有點不安。我會有一段時間沒法下來看你&mdash;&mdash;也許還得三四天吧。船上一切正常。我上去關上暗門後,你就順著繩子爬到釘著釘子的地方。我的手錶就在那裡&mdash;&mdash;也許對你有點用處,因為你見不到亮光,沒法計算時間。我想你說不出自己被埋在這裡有多久了吧&mdash;&mdash;才三天&mdash;&mdash;今天是二十號。我本該把錶帶給你的,但是怕離開太久被人發現。&rdquo;說完,他上去了。

他走後約莫一小時,我清楚地感到船在動了,想到航行終於開始,心裡暗暗高興。滿意之中,我決定讓心情好好放鬆一下,等著能讓我從這箱子換到更為寬敞、儘管一點也不更舒服的船艙去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拿表。我沒熄燈,順著那根繩子東轉西轉繞了無數次,爬了很長的一段距離,其中有幾次,我發現自己反倒比先前的位置靠後了一兩英尺。最後我爬到終點,拿到了我此行的目的物,安全地爬了回去。這時,我翻看了一下他很細心地為我放在那裡的幾本書,挑了一本劉易斯和克拉克到哥倫比亞河口探險的書。我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覺得有點困了,便小心翼翼地熄了燈,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我覺得腦子很奇怪地一團混亂,好大一會都沒法回想起自己所處的各種境況。不過,我一點一點的全想起來了。我擦了根火柴想看看時間,可錶停了,所以無法確定我到底睡了多長時間。我覺得四肢僵硬,不得不站到那兩隻柳條箱之間去伸展一下。突然間我覺得很想大吃一頓,便想到了那隻烤羊腿,睡著前我吃過一點,覺得味道好極了。可一看,它竟然發黴腐爛了,這可讓我大吃一驚!這一情況讓我感到極度的不安,再聯絡到我剛才醒來時腦袋裡一片混亂的情況,我覺得一定睡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這可能與艙底空氣不流通有關,而這最終很可能產生很嚴重的後果。我頭痛得厲害,覺得自己的每次呼吸都十分困難,簡言之,我心頭充滿了各種沮喪感覺。但我還是不敢貿然推開暗門或做出其他舉動,便上緊了表的發條,儘可能使自己安下心來。

其後整整二十四小時極度無聊的時間裡,沒有人來看我,我忍不住要罵奧古斯特竟如此不關心朋友。最讓我感到擔心的是,水罐裡的水只剩大約半品脫了,而我則因為羊腿不能吃而飽餐了一頓紅腸正口渴得要命。我忐忑不安,再也看不進書了。同時,陣陣睡意襲來,難以抵擋,可是一想到真要睡過去了就渾身發抖,生怕密閉後艙裡的空氣會造成什麼危險的後果,如干柴起火什麼的。與此同時,帆船的顛簸告訴我,現在我們已經在大海上走得很遠了,聽到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低沉的嗡嗡聲,我確信海上並沒有起大風。我實在想不出奧古斯特為什麼不來。船肯定已經走得很遠,我也完全可以上去了。或許他碰上了什麼意外&mdash;&mdash;但我還是想不出任何可以使他讓我那麼長久地處於禁閉狀態的理由,除非他突然死了或掉到海里去了。這念頭一起,我再也耐不住了。完全有可能是我們撞上了迎頭風,船仍然在南塔克特附近。但我不得不拋開這一想法,因為果真如此,帆船一定會轉個不停,而從它一直微微左傾的情況看,我完全放心,它一直被穩定的右舷風推著前進。另外,如果我們真的還在島的附近,為什麼奧古斯特不來把情況告訴我?我這樣反覆思考著自己孤單無趣的困境,決定再等二十四小時,如果再沒人來,我就摸到暗門去,貿然和我的朋友說幾句話,至少也能在出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從臥艙里弄點水來。想著想著,儘管我竭力抵抗著睡意,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或者說昏睡了過去。睡夢裡全是可怕的景象。災難和可怕的事情接二連三地降臨到我身上。在發生的慘景中,有一次我被猙獰可怖的魔鬼用巨大的枕頭悶死了。無數條大蛇把我緊緊纏住,眼睛裡閃著可怕的光,死死盯住我看。接著,眼前出現一片了無際涯的沙漠,荒無人煙,令人畏懼。忽然,一眼望去,一棵棵巨大灰暗的樹幹站在那裡,沒有枝葉,望不到盡頭。樹根掩埋在一片無涯的沼泥之下,沼澤地的水漆黑而凝滯,像地獄之水那樣令人生畏。這些怪異的樹木似乎像人一樣有生命,揮舞著骷髏般的臂膀,對著沉寂的水面呼喊憐憫,尖厲的聲音充滿痛苦和絕望。場景變化了;我赤身裸體孤獨地站在灼熱的撒哈拉大沙漠上,腳邊蹲著一頭兇猛的非洲獅。突然間,它睜開大眼盯著我看。它猛地一躍而起,張嘴露出了可怕的牙齒,從它血盆大口裡發出蒼天驚雷般的一聲怒吼,我猛地倒在地上。突然的驚恐使我全身一陣僵硬,我發現自己終於慢慢地甦醒過來。原來,我的夢並非全是夢。現在,我至少已經恢復了知覺。真有一個巨大的魔鬼,它的爪子重重壓在我胸口&mdash;&mdash;熱烘烘的氣息吹在我耳朵裡&mdash;&mdash;昏暗中,一嘴慘白的利齒在我面前閃爍。

這時,哪怕手腳上懸著一千條命讓它們動彈,嘴邊掛著一萬條命讓它說出一個字,我也沒法動彈或哼一聲。那野獸&mdash;&mdash;不管是什麼&mdash;&mdash;沒動,沒有立刻要傷害我的樣子,而我則完全無助地躺在它下面,覺得自己正在死去,感到身心的力量正在迅速消失&mdash;&mdash;一句話,我正在死去,因極度害怕而死去。我腦子昏昏沉沉的&mdash;&mdash;我病入膏肓了&mdash;&mdash;我眼睛看不清了&mdash;&mdash;連我眼前盯看著我的那對閃爍的眼睛也暗淡下去了。我鼓起最後的力氣,微弱地呼喚了一聲上帝,便任憑死神的處理了。我發出的聲音似乎激起了那動物一直藏而未露的憤怒,它猛地跳過來把全身壓在我身上。可讓我驚異的是,它發出長長的嗚咽,熱切地舔起我的臉和手來,一副洋溢著感情和快樂的樣子!我完全驚呆了,不知所措&mdash;&mdash;但是我忘不了我那條名叫老虎的紐芬蘭狗的嗚咽聲,還有我十分熟悉的那種它特有的撫摩方式。就是它。我突然感到血液直湧到了太陽穴&mdash;&mdash;獲救和復活使我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暈眩。我趕緊從一直躺著的床墊上爬起來,一把抱住我忠實的追隨者和朋友的脖子,一股熱淚把胸中鬱積了很久的壓抑全衝光了。

像前一次一樣,從床墊上起來後,我的知覺極為混亂。很長一段時間,我很難把思緒理出頭緒來。但是,慢慢地,我恢復了思考能力,再次回想起自己所處境況的一些細節。老虎怎麼來的,我實在不明白,左思右想了無數種可能,最後只好開心地滿足於這樣的說法,即它就是來和我分擔這沉悶的孤獨,用撫摩讓我覺得舒坦的。大多數人都喜歡狗,但是對老虎,我的感情要強烈得多,而且沒有任何生靈比它更配得到我這樣的感情。七年來,它一直是我形影不離的夥伴,並且好多次表現出我們在動物身上所能看到的高尚品質。它還是小狗的時候,我把它從南塔克特的一個小壞蛋手裡救了出來,當時那壞傢伙正用繩子拴著它的脖子,把它往水裡拖。大約三年之後,長大了的小狗回報了我,把我從一個當街強盜的棍棒下救了出來。

這時我拿過手錶湊到耳邊,表又停了。但是對此我倒一點不奇怪了,因為從我的特別情況來看,我一定和上次一樣睡了很長的時間。當然,我也說不準到底有多長。我渾身發燙,口渴得難以忍受。我沒了亮光,因為提燈裡的那支小蠟燭早已燃盡,而火柴一時又不在手邊,只好摸索著尋找那小小的水罐。可是,摸到水罐後,我發現是空的&mdash;&mdash;毫無疑問,是老虎經不住誘惑把它喝空的,它還吃完了那段羊腿,啃得精光的骨頭就丟在箱口邊。那塊變質的羊肉給吃了我倒不可惜,但一想到水,我的心就沉下去了。我身體十分虛弱&mdash;&mdash;弱得我稍微一用力就渾身顫抖,像患了瘧疾一樣。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帆船正劇烈地一搖一撞,我那箱頂上放著的油桶隨時都有掉下來擋住我進出的唯一通道的危險。同時,我還感到暈船暈得厲害。這些考慮使我下決心,趁著還有可能,無論如何要立刻爬到暗門處爭取獲救。決心既定,我再次摸索著尋找火柴和蠟燭。前者我摸索了一陣後找到了,可是沒能夠很快找到蠟燭(我清楚地記得把它們放在哪裡的),便暫時不再尋找,讓老虎安靜地躺下,自己立刻動身朝暗門處爬去。

在這樣的行動中,我更加感覺自己體力虛弱。我得使出全身力氣才能夠向前爬動,而且手腳經常受不了身體的重量,癱軟下來,俯著倒在地上,總有幾分鐘時間覺得像是失去了感覺。不過我還是一點一點地向前挪著,每時每刻都擔心自己會在雜物堆裡狹窄彎曲的通道上昏過去,那我可就必死無疑了。最後,我鼓起全部力氣往前一撲,額頭重重撞在一個用薄鐵皮捆起來的柳條箱角上。這一意外只讓我懵了一小會,但我傷心地發現,由於帆船的劇烈晃動,柳條箱完全滾到了我的通道上,把路完全堵死了。箱子卡在周圍的箱子和裝置中,無論我怎麼用力也無法把它推動哪怕一英寸。因此,無論體力如何虛弱,我必須要麼完全放棄那根繩索,另覓出路,要麼從擋路的柳條箱上翻過去,然後再沿著那根繩索走。前一個辦法困難重重,危險很多,想想就讓人膽戰。照我目前這樣虛弱的身心狀況來看,如果我真那麼做,肯定會迷路,在後船艙淒涼噁心的迷宮裡悲慘地死去。因此我毫不猶豫地繼續努力聚起所剩的體力和意志,盡全力從柳條箱上翻過去。

目標已定,我站起身子,卻發現這麼做比我剛才擔心地想到的還要困難。這條狹窄的通道兩邊高高地堆著兩垛各式各樣的重物,我稍一出差錯,就會使它們倒下來砸在我頭上;即使這樣的事情不發生,那倒下來的大量雜物也會把我的退路完全堵死,就像剛才柳條箱堵住了我前進的通道一樣。柳條箱本身長而笨重,在箱頂上無法立腳。我盡力嘗試了各種辦法,手卻怎麼也夠不到箱頂,無法把自己拉上去。其實就是我夠到了,我的體力也完全不夠讓我翻過去,所以我夠不著倒還是一件好事。最後,我絕望地再次想把這箱子推開,就覺得身邊有一陣強烈的顫動。我急忙伸手扶住木板的邊緣,發現有一塊很大的木板是鬆動的。幸好我身邊帶著一把小刀,費了好大的力,終於把它完全扳了下來,鑽進去一看,驚喜地發現對面並沒有木板擋著&mdash;&mdash;也就是說,箱子沒有蓋子,而我擠進身去的是箱底。現在,我可以毫無困難地順著那根線繩摸索著前進,直到找到了那顆螺絲。我的心怦怦直跳,輕輕地推了推暗門的蓋子。它並沒有如我指望的那樣馬上就抬起來,我稍稍更用了點力再推一次,心裡還在擔心,不知道在臥艙裡的會不會不是奧古斯特而是別的什麼人。然而讓我驚訝的是,暗門還是紋絲不動,這下我有點不安了,因為我知道,此前只要稍一用力、甚至不用什麼力氣,暗門就會被推開的。我更用力地推了推&mdash;&mdash;還是推不開;我又氣又急又絕望,用上全部的力氣&mdash;&mdash;還是緊緊關著,任憑我怎麼推也毫不讓步。從暗門紋絲不動的情況來看,很明顯,不是這後艙被人發現、暗門被釘死,就是上面壓著很重的物體,根本不可能把它移開。

我感到極度沮喪和恐懼,怎麼也想不出我被這樣埋在艙下的原因。我理不出思緒,癱坐在地上,滿腦子轉著陰鬱的想象,覺得自己不是渴死,餓死,悶死,就得活活埋葬。最後,理智稍微恢復了一點。我站起來,用手指摸索著暗門四周的縫隙,湊上去細看它們是否能透過一絲臥艙裡的亮光,但什麼亮光都看不見。接著,我把小刀插進縫去划動著,刀刃碰上了什麼堅硬的物體。我上下拉了幾下刀刃,發現那是一條厚實的鐵塊,從刀刃在其上摩擦時產生的特殊的顫波感,我覺得那是條鐵鏈。現在我的唯一出路就是回到藏身的箱子去,在那裡要麼聽天由命,要麼儘量使腦子安靜下來,另想個逃生的辦法。我立刻行動起來,克服了無數困難之後回到了那裡。我精疲力竭地一屁股癱在床墊上,老虎跳過來俯臥在我身邊,蹭著我,好像在安慰我,讓我別為這些麻煩焦慮,要我意志堅定地對付困難。

它舉止有點古怪,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舔著我的臉和手,舔一會兒,就會發出一聲低沉的叫聲。我每次向它伸出手去,它都仰面躺著,四隻爪子高高舉起。這一舉動反覆了好幾次,讓我覺得十分奇怪,怎麼也不明白是為什麼。狗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立刻想到它一定是受了傷,便拉起它的爪子,一隻只檢查起來,但是哪一隻都沒有受傷的痕跡。我又想它是不是餓了,給了它一大塊火腿,它貪婪地幾口就吞了下去&mdash;&mdash;可一吃完,又做出了剛才的古怪舉動。這次,我認為它像我一樣口渴得難受,正以為這肯定就是真正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我才檢查了它的爪子,它身體的其他部分或者頭部也可能受傷的呀。我細細地摸遍它的頭部,沒有傷口,可是當我的手正摸過它背部,我發現橫貫著背部,有一道毛微微豎起。用手指一探,發現一條繩子,順著摸去,它竟圍著身體繞了一圈。再仔細摸索,發現繩子上綁著一張好像是信紙的紙條,繩子穿過紙條,使它緊貼在狗的左肩下面。

<b>第三章</b>

我立刻意識到,那紙條是奧古斯特寫給我的,一定發生了什麼無法說明的意外,使他無法讓我從這窟穴中出去,便用這樣的辦法讓我瞭解真相。我急得有些顫抖,再次尋找起火柴和蠟燭來。我模糊地記得自己睡著之前小心地把它們放在了某個地方,而且我剛才往暗門爬去之前還想起來存放的準確地方。可是現在怎麼回想都想不起來了。我心緒茫然毫無結果地忙乎了整整一小時,尋找著失落的物件。那份撩人的焦慮和懸念,真是從來沒有過。摸索中,我的頭湊近了壓艙沙袋,靠近柳條箱開口的地方,我發現從前艙方向閃爍著一線十分微弱的亮光。我十分驚奇,由於那光線看起來就在幾英尺開外,我便設法朝它走去。可是我剛一動身子,立刻就完全看不見那線亮光了。我只好順著箱子摸索著回到原來的位置,這才又看見了它。這次,我謹慎地左右移動視線,發現我得慢慢地、小心地沿著我剛才移動的相反方向移動,才能慢慢接近那處亮光而不會再次失去它。我(擠過無數狹窄的彎道後)很快來到它面前,發現那光是我的火柴碎片發出的,那些火柴落在一隻底朝天的空桶裡。我正納悶火柴怎麼會掉在那裡,手卻不經意間碰到了兩三塊蠟燭碎渣,它們顯然被狗嚼過了。我立刻明白,狗一定把我所有的蠟燭都嚼了個遍,這下就根本別想能看清楚奧古斯特寫給我的字條了。殘餘的碎片和桶裡的垃圾混在一起,根本就派不了什麼用場,我感到十分絕望,放棄了把它們揀出來的念頭。至於那幾片碎磷片,我儘量把它們拾了起來,又費了不少力帶回到箱子,這段時間裡,老虎一直呆在那裡。

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船艙裡一片漆黑,不管我把手怎麼往自己臉前湊都看不見。那張白色的紙條几乎無法辨認,就是直舉在眼前都看不清。我發現,眼睛稍微偏轉一點&mdash;&mdash;就是說,稍微斜著看過去,便能稍微看到一點。我的監房暗到什麼程度,由此可見一斑,而我朋友的那張字條&mdash;&mdash;如果真是他寫來的字條的話&mdash;&mdash;似乎只把我拋進了更深的麻煩,讓我本來已經虛弱焦慮的心情更加不安起來。為了獲得亮光,我腦子裡轉著無數荒唐奇想,結果什麼都不行&mdash;&mdash;這樣的奇想,和吸過鴉片後睡著的人為達到同樣目的,在不安穩的夢境裡做到的完全一樣。奇想一個接一個在睡夢者頭腦裡出現,每一個都隨著理智和想象交替地主宰著思維,時而顯得合情合理,時而又顯得荒誕不經。最後,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這主意好像十分合理,以至於我納悶剛才怎麼就沒想到。我把那張紙條平攤在一本書上,把我從桶裡拾來的火柴磷片一起放在紙上。然後,用手掌很快地、很平穩地摩擦起來。整張紙面立刻泛起明顯的亮光,我肯定,如果紙條上寫著字,我準能毫不費力地看清楚。可是,上面一個字都沒有&mdash;&mdash;只是一片空白,讓人心涼,令人於心不甘。幾秒鐘後,亮光消失,我的心也隨之消沉。

我不止一次說過,在此之前,我的心智曾到過十分接近於白痴的狀態。當然啦,也有過完全清醒的時候,偶爾甚至還十分活躍。但是這樣的情況是少數。別忘了,我一直在這條捕鯨船的後下艙裡呼吸著渾濁不堪的空氣,肯定有好幾天了,而且在這段時間的大部分裡沒喝上什麼水。近十四五個小時內我根本就沒喝過水&mdash;&mdash;也沒睡過覺。最令人口乾舌燥的醃肉製品一直是我的主要食品,而且自從我丟了羊腿之後就成了我唯一的食品,除了一些航海餅乾,而且,航海餅乾對我來說毫無用處,它們又乾又硬,我嗓子紅腫上火,根本咽不下去。我現在正發著高燒,渾身難受。這也解釋了這樣一個事實:磷光實驗失敗後,我竟然過了很久才想起其實我只檢查了紙條的一面。我不想描寫當我意識到自己竟如此粗心時我的惱怒情緒了(我相信我這時候真的非常氣憤)。那過失本身本來倒也沒什麼,可我自己的愚蠢和衝動卻使它變得性命攸關了&mdash;&mdash;字條上一個字沒看到,失望之餘,我孩子氣地把它撕成了碎片扔了,而且也說不出扔在了哪裡。

聰明的老虎把我從最糟糕的困境裡解救了出來。我摸索了很久,摸到了一小片紙。我把它舉到狗的鼻子面前,讓它明白要他把其餘部分給我找來。讓我驚奇的是(因為我從來沒把它這一族十分擅長的本事教給它過),它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到處尋找不多一會,便找到了另一塊較大的碎片。它把紙片帶來給我,在我身邊磨蹭了片刻,鼻子在我手上直擦,好像在等我對它的功勞表示讚揚。我拍拍他的頭,它立刻又跑開了。這一次它過了一會才跑回來&mdash;&mdash;不過這次回來時它銜著更大的紙片,這塊碎片證明整張紙條已經湊齊&mdash;&mdash;看來,字條只給撕成三片。幸運的是,我沒怎麼費力就找到了剩下的幾塊黃磷碎片&mdash;&mdash;順著還在閃爍的一兩點微光就行。我經歷了那麼多的困難,學會了必須謹慎從事,於是我停下來想想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我想,字條上我沒檢查的那一面上很可能寫著一些話&mdash;&mdash;但是哪一面呢?把碎片拼起來也無法得出結論,儘管我相信所有的文字(如果有文字的話)肯定都完整連貫地寫在同一面上。把這一點肯定下來十分重要,因為我將要進行的這次嘗試如果再失敗的話,剩下的黃磷就不夠進行第三次嘗試了。我像上次那樣把紙條放在書上,坐了幾分鐘,腦子裡反覆思考著該怎麼辦。最後我想到,寫著字的那面也許可能有些許微微的不平整,敏感的觸覺能使我覺察出來。我決定這樣試一試,便用手指非常仔細地撫過先朝上的一面。沒有感覺到什麼。於是我把紙片翻過來,在書上拼好,再次用手指在上面撫過,這時,我感覺上面有一些極其微弱但依然可以辨認出的光亮。我明白,這一定是我前次摩擦在紙面上的黃磷粉末所剩下的些微殘餘。那麼,另一面,就是朝下的那面,就是寫著文字的一面&mdash;&mdash;如果字條上真寫著文字的話。我把紙條再次翻過來,按先前的方法再次嘗試起來。和上次一樣,黃磷揉開後,紙面泛起熒光&mdash;&mdash;但這一次能明顯看出幾行字跡,字型很大,而且顯然是用紅墨水寫的。這一陣閃光儘管亮度足夠,可持續時間很短。要不是我過度興奮,本來是有可能把三行字跡全看仔細的&mdash;&mdash;因為我看見有三行字跡。可是,我太急著想把三行字一口氣全看下來,卻只看清了最後的七個字,寫的是&mdash;&mdash;&ldquo;血&mdash;&mdash;躲好才能保命。&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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