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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搭乘上越新幹線,在新潟站下車。吉敷走上天橋,走到開往村上的快車線月臺轉車。地面溼漉漉的,擦身而過的北方人所穿的夾克在積水的地面上閃爍著倒影。是雪嗎?吉敷在陸橋上停下腳步,從視窗向下望。頂部覆蓋著積雪的電車停在車站裡,不過此時天上並沒有下雪,而是下著霧,籠罩著新潟的街頭。

吉敷本想在車站附近吃飯,但因為列車馬上就要開了,所以就在月臺上買了用大竹葉包裹的壽司,匆匆上車。列車開動後,吉敷在一大群七嘴八舌談天的中年婦女旁邊進食。

吉敷覺得自己算是個愛好旅行的人,昨晚躺在床上,想到明天要出差,要一個人到大雪紛飛的日本海一帶旅行,就感到興奮不已。對刑警來說,平常幾乎沒有旅行的機會。他到警視廳工作後,坐火車旅行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出外旅行,不,每次在腦海裡湧現旅行念頭的時候,吉敷總會想起故鄉。但也不過是想想而已,屈指算來,吉敷已有八年,不,將近九年沒回老家了。

吉敷的老家在瀨戶內海邊上,是一個叫尾道的小鎮。步行一兩分鐘,就能見到海了。他在故鄉一直讀到初中畢業。不過吉敷的出生地並非尾道,他生於岡山縣的倉敷,在那裡念小學,小學畢業後隨父母移居尾道。在尾道初中畢業後,他按照母親的意思,每天搭乘電車去臨近的城市福山讀高中。所以現在回想起來,吉敷的青春時代可以說是在旅行中度過的。這樣說或許太誇張,但起碼是在連續搭乘電車之中度過的。搬到尾道後,吉敷始終對童年時代生活的倉敷不能忘懷。所以在高中時,只要沒有社團活動的日子,他就會在福山站對面的月臺搭乘電車到倉敷,在倉敷的水渠邊漫步,並無數次經過大原美術館的門前。

在美術館旁邊,一條水渠的對面,有間玻璃窗外嵌木格子的和風咖啡屋。在吉敷的高中時代,學生是禁止出入咖啡店的。但吉敷從小就認識這家咖啡屋的女老闆,所以他經常一個人進去,坐在窗邊,透過木格子眺望水渠的石牆和隨風擺動的柳葉在水中映出的倒影。

吉敷非常享受這樣的感覺。由於一旦坐下來,就會一直眺望這樣的風景,或是一直靜靜地閱讀,所以吉敷一定會選擇咖啡屋生意冷清的時刻進去。每當吉敷在店外馬路上看到自己的座位有人坐了或店裡太擠時,他就沿著水渠溜達或搭電車返回尾道。

現在想想,吉敷也覺得不可思議——高中時代為什麼那麼熱衷泡咖啡館呢?他只要用拳頭撐著下巴,一閉上眼,就會想起石牆上綠柳成蔭、往來行人穿著白色襯衫的仲夏景色,或枯葉如長長簾幕垂下的寒冬景色。他好像就呆坐在咖啡屋的木格子窗邊,眺望倉敷的四季變遷,度過他的高中時代。吉敷又想,當時自己為什麼那麼孤獨呢?今天自己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嗎?他的性格絕對不算內向,甚至可說善於跟人親近,那時候應該也是如此吧,但為什麼那時候沒有朋友呢?

雖然多次走過大原美術館門口,但他只進去過一次。而且,那一次不是在高中時代,而是住在倉敷的兒童時代,在尾道生活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情況。在尾道站臺後的山上有座千光寺,寺對面有條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叫“文學小徑”,小徑上到處豎立著文學石碑。為什麼這條山路有如此濃厚的文學氣息呢?也許那是因為尾道這個地方與志賀直哉的《暗夜行路》<small>[7]</small>之間的關係。志賀直哉就是住在這座山中的小屋裡,寫出了這部名作。

吉敷曾跟父親透過這條文學小徑直達山頂。站在山頂的展望臺俯身鳥瞰,腳下就是大海。瀨戶內海有諸多島嶼,眼前就聳立著最大的島嶼——向島。在向島與海岸之間,大海被收縮成一條大河。而在島的對岸,是造船廠的船塢,停著一兩艘大船。

父親指著對面的船隻告訴吉敷,在《暗夜行路》中,有描寫從那造船廠不斷傳來錘子叮叮噹噹敲擊聲的情節。吉敷至今仍然印象深刻。就在那時,甚至進入大學以後,他曾多次冒出想讀《暗夜行路》的想法,但不知為何最後都是不了了之。踏入警界之後,更是連想都不用想了——哪來的時間讀長篇小說呢。此時此刻,吉敷坐在走道邊的座位上,手臂靠在扶手上撐著下巴,在暖溫空氣的輕拂下昏昏欲睡,此時一個念頭油然而生——買本《暗夜行路》文庫本<small>[8]</small>在車上閱讀倒也不錯。

吉敷在村上站轉乘每站都停的慢車。車子行駛了十分鐘左右,左面窗外突然出現了陰鬱的日本海。鉛色的海水冰冷而廣袤,海的遠處被或霧或雲的白色煙幕籠罩,看不到海岸線。從到達新潟站的一刻便一直下著的霧,此時變成了雪。從陰鬱的海對面的大陸吹來的強風,攪著漫天風雪,敲打著吉敷鼻子前的玻璃窗。

吉敷拿出手帕,拭去窗上的霧氣,形成一個扇形透視空間。吉敷的臉湊近扇形區域——只見廣袤的鉛色海面上,所見之處都飄舞著鵝毛大雪。

列車非常空。快到今川時,吉敷站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手提包。不遠處有個看似本地人的年輕女孩一直盯著吉敷的動作。吉敷背靠著車門側面,等著列車在今川站月臺停靠。被積雪覆蓋的破舊屋頂開始陸續出現,顯示就快到站了。但令吉敷驚訝的是,列車竟然過站不停。簡陋且似乎不見人影的今川車站和寫著今川的站牌在吉敷眼前一閃而過,立刻就被拋在身後。很快,窗外又是荒涼的冬季日本海景色。

吉敷趕緊找列車員詢問:“這趟列車不是每站都停的嗎?”

得到的答覆是,“沒錯,這趟列車確實每站都停,但進入冬季後就不停靠今川站了,只有夏天才會在今川站臨時停車,因為夏季有不少會去海水浴場的遊客。”看來,中村也不知道今川是夏季才停的臨時車站。中村說去年剛來過此地,所以才問他要搭乘哪班列車,但中村沒說今川站不停車。中村說過這一帶的列車很不方便,看來此言不虛。能在白天到達各站的列車每天只有兩三班而已,其他都是快車或特快車,對這些海邊小鎮不屑一顧,呼嘯而去。今川可能太小了,甚至連慢車也捨棄了它。不久,吉敷在越後寒川站的月臺下車。下車的只有吉敷一人。漫天大雪在月臺上飛舞,遠處傳來海潮的聲音。

正如中村所說,站前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咖啡店當然不用說,甚至連小餐館、旅舍、民房聚集區也看不到,也沒有計程車停車處。距離車站正面約五十米處有著一座光禿禿的山崖,山腳邊有一座豎著民宿招牌的孤零零的建築物,但裡面好像也沒有人。吉敷沿著鐵路開始朝今川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段,沒有看到一個人。有的只是左邊的山頭,右邊的驚濤拍岸,在山與海對峙的狹窄空間裡,鐵路線和一條像國道般的公路並排向前方延伸。如果有計程車開過的話,吉敷打算招手叫住,但公路上看不到計程車的影子。

吉敷繼續前行。不久,當臉完全失去知覺時,他終於見到前方有一棟建築物,門口掛著派出所的牌子。這令吉敷喜出望外。中村說他去年來辦案時曾得到過這裡巡警的協助,為此,特別寫了一封給渡邊巡警的介紹信讓吉敷帶在身上。吉敷大步上前,開啟房子的拉門。

吉敷走進屋子,一邊關上身後的門,一邊拂去外套上的雪花,並對著裡頭喊話,但無人回應。吉敷身子前傾往裡望去,見到裡面鋪著榻榻米,火盆上的水壺冒著熱氣。又叫了幾聲,還是無人反應,吉敷只有坐到大廳牆邊的椅子上,一面聽著風吹窗框的聲音,一面耐心等待。不久,一名巡警從外面回來了,這是個看來年過四十的矮小男子。

吉敷報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又讓他看了中村的介紹信,然後說自己原本想去今川派出所,但列車沒有在今川站停車,到了這裡,又叫不到計程車,不知如何是好。巡警聽完後親切地告訴他,這一帶沒有計程車,不過他可以開吉普車送吉敷去今川。

在快速撥動的雨刷前面,無數雪團呈直線向擋風玻璃猛烈襲來,車速只能維持在每小時四十公里上下。車子離開派出所後,除了海和披雪的山頭外,再也看不到其他東西。車子沿著迴廊般的國道開了一段路,然後穿過幾個隧道,終於見到了有人家的村落。不久,吉普車掠過低矮的屋簷,在村落中穿行。家家戶戶的大門緊閉,完全不見人影。住宅之間由竹編圍牆隔開,無圍牆的空隙處露出海之一角。穿過村落,道路左右又是海和山崖,又是一副單調的景象。吉敷往後望,在村落的後面是海灣,許多被拖上岸的漁船被大雪覆蓋著。

“這一帶是漁村。”渡邊巡警用濃厚的地方口音說道,“現在是休漁期,因為天氣太冷了。”

在今川派出所,和幾度透過電話、早已熟悉吉敷聲音的福間巡警見了面。聽聲音吉敷以為對方是年過四十的中年人,見了面才知道他還相當年輕。吉敷問他九條家在哪裡。他回答說走路過去不算太遠,如有必要也可以開車去。渡邊巡警行了告別禮,回寒川去了。

九條家位於剛才車子穿過的第二個村落,只要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很容易就能找到。福間要幫吉敷帶路,但吉敷考慮之後還是委婉地拒絕了,因為要向家屬調查的事或許不要被當地人知道比較好。吉敷豎起領子,再次走向大雪紛飛的屋外。

2

吉敷很快就找到了九條家。房子比想象中要大,位於排成一列的村落中央。看來,九條家算是村中的小康人家吧。環目四顧,兩層樓的房子除了九條家以外,只看到另外兩三間。與左右的簡陋石屋相比,九條家頗有鶴立雞群的意思。

進入玄關,玻璃門關著,好像上了鎖。吉敷一面敲門,一面問是否有人在家,但屋裡沒有反應。敲玻璃的咯嗒咯嗒聲很快就消失在外面的風聲和潮聲之中。

或許屋裡沒有人吧,吉敷一面想一面繞到廚房門口。透過模糊的廚房玻璃門,隱約見到裡面有個矮小的女人在做飯。從廚房門口可以看到大海。吉敷輕輕敲了敲玻璃門,門馬上就開啟了。女人驚訝地看著吉敷。這女人五十歲上下,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雙頰和額頭的面板髮紅。吉敷讓她看了警官證,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說自己剛從東京來到此地。雪從吉敷的腋下掉落,飛到正在火上的鍋裡。吉敷貼緊門框,將玻璃門關上。

女人用濃重的鄉音對吉敷說自己不太瞭解情況,要去叫她的先生,能不能請他到玄關門口等候。吉敷點頭同意。吉敷再繞到玄關門口。沒多久,只見剛才那女人一面用圍裙擦手,一面用小碎步跑出來,她走到玄關,穿上木拖鞋,在吉敷的眼皮底下開啟螺旋鎖。

吉敷走進玄關,反手將門關上,看到一個好像是女人丈夫的老人從裡面出來。這人六十開外,兩側的頭髮已開始後退,頭頂的頭髮也很稀薄。不過他兩頰通紅,看起來不太像是農村的老人,鼻樑高而挺拔,眼瞼深陷,眼睛很大。吉敷心想,嗯,老人的五官很端正,的確有千鶴子的影子。老人在玄關上面的榻榻米上坐著,吉敷也趕緊上去。那矮小的女人則快步去屋裡拿來坐墊。

“我這方面,實在無可奉告。”老人先發制人,冷不防說道。看來對方是個非常頑固的老頭,他不但拒絕領取千鶴子的遺體,還對為調查千鶴子之死特地從東京趕來的刑警冷眼相對。

“是不是因為女兒很早就離開家的關係?”吉敷問道。

“對。”老人立即回答,“她已經跟我們沒有關係啦。”

“可是,血緣關係永遠存在啊。聽到她的死訊,應該還是感到悲痛的吧?”

老人無語,然後淡然一笑:“說不上悲痛吧。”老人嘀咕道,“反正早就形同陌路了。”

“哦,發生過什麼事情嗎?可以說出來嗎?”

“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只不過……”說到這裡,老人用手指指廚房,他太太正在廚房泡茶。

“這是我的第二個老婆了。千鶴子是我跟前妻生的女兒,自從前妻與我離婚,千鶴子就開始不尊重我這個爸爸,後來還離家出走。我永遠不能原諒她的不孝。”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十四五年前的事吧。”

“這麼說來,是昭和四十五年發生的事了?”

“對,昭和四十四年或四十五年吧。”

昭和四十四或四十五年,應該是九條千鶴子十九或二十歲的時候吧。

“你與前一任夫人是因為什麼原因而離婚呢?”

老人霍的轉過頭去,沉默不語,稍後才嘀咕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女兒千鶴子會不會是因為你與她的生母離婚而生氣的呢?”

“可能是吧。但我對千鶴子愛護有加,她沒有理由一走了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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